美国工厂

《美国工厂》，作为2020年度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被奥巴马热捧过的影片，列入“想看”清单很长时间了。今天才终于看完。原来讲述的是中国玻璃大王在美国开工厂的事情。因工作原因，我跟曹德旺曾有过一阵走得非常近的日子，住在他家，跟他一起出差，天天与他聊天数个小时。他作为一位雄浑有魄力的企业家和犀利的社会观察家，以及一位内心仁慈的人，我是有所领教的。

片子讲述的是曹德旺的福耀集团在美国开工厂的事。他收购一家已破产的通用汽车制造厂，将其改造为汽车玻璃生产厂，输出中国管理经验，聘用美国当地员工，从事汽车玻璃生产。这为中国制造走进美国创造了一个“辉煌”的案例。

纪录片团队三年跟拍，纪录了这个工厂从收购、到完成生产线正式投产、到美国工人为争取更大权益而掀起成立“工会”之争……将一个中国公司在美国面临的难题，收进了影片之中。

曹德旺是一位有智慧的企业家。虽然是个中国“土包子”，但深明利害关系。比如当管理人员询问他是否在厂家同时悬挂中国国旗和美国国旗时，他说，不要挂中国国旗，免得“刺激”美国工人。这是一种同理心。没有同理心的人做不好管理工作。而同时，当当地议员积极主张在福耀成立“工会”时，他明确提出：如果工会成立，他就退出美国，因为那样将导致工厂的低效，最终既伤害投资方事实上也伤害工人的利益。

并且，在工厂内的工人不堪中方效率要求的重压而为权益奔走、就成立工会而组织投票之时，曹德旺又花了100万美金聘请影响力中介公司，介入其中，最终成功游说大部分工人投了反对票，致命工会计划流产。

2016年，美国工厂开工。片尾信息显示：2018年，工厂开始实现盈利。同时，一名工人在岗位上因发生事故而死亡。此前，美国工人代表多次要求厂方提升生产环境的适宜性及安全性，未得到足够重视。

初看之下，这是一个资本主义故事。

一个中国的资本家，如何在美国组织生产资源，雇用美国工人，满足美国市场的故事。

资本家都是“残酷”的。为了利润，为了生产效率，拼命压榨工人，要求更多的工作时长，更高的岗位效率。不能胜任者遭淘汰。那些为劳工权益而积极奔走的人，也面临了被裁员的报复动作。

同时，这是一个悖论。

资本主义制度不养懒汉。当一些工人效率不能提升时，自有效率更高的人来取代他们，当一些工人要求工厂满足他们更大的权益要求时，那些不提同类要求而能安心工作的人，成为能够保住职位的人。

这似乎正是国内当下所热议的“内卷”。

当传统制造业处于危机之中时，有口饭吃就谢天谢地了。如此说来，中国来的大老板曹德旺，简直是个菩萨。

但美国工人不是中国工人。争取合理权益，是法律赋予他们的权利。

因此，工会之争，一度在福耀美国工厂闹得很凶，成为曹德旺美国投资的危机时刻。

不过最终，资本意志还是占了上风。

并且越往后，工人只会越处于弱势地位。因为机器人、生产线的自动化升级，正在自然地淘汰着工作岗位。

当机器比人的效率高得多时，要人干什么？

当人不能像机器一样发挥效能时，要人干什么？

所以这部纪录片，从某个侧面讲，记录了中国资本家曹德旺进军美国制造业的胜利。

这种胜利在我看来，发生在曹德旺身上不足为奇。因为他确实是一位深谙人性、作风霸道的企业家。

有时，甚至达到神乎其技的地步。

这在我以前跟他十几次长谈中，他跟我讲述的大量创业往事中，可以找到佐证。

就是在纪录片中，也有一个“神乎其技”的细节，当几个月后要举办隆重的开业仪式时，工厂的美国施工负责人建议他，要在主席台上方建立一个盖子，以防到时下雨。曹德旺直接说：“不用建。到时不会下雨。”美国佬听到翻译告知的这个答案后，其表情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而事实上，几个月后的开业仪式那天，确实艳阳高照。乃至美国佬说：“我们的曹主席早就规划好了天气！”

纪录片中的曹德旺，与我几年前在现实当中见识到的一样英明神武。

曹德旺，在我所采访过的几十位大佬级别企业家中，是极少数我称得上敬佩的人。

他是一位有人格魅力、底蕴深厚的人。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做事风格霸道、性格张扬的他，是企业界一棵长青树，其汽车玻璃十年前即成为世界第一品牌，市场占有率高达70%。

不过，看这部纪录片，我又有些别样的观感。

影片展示了美国一行人到中国福耀总部考察的画面。揭示出福耀所体现的“中国奇迹”的一些实质所在。中国工人一天工作12小时，一个月只休息一天，多少工人背井离乡，长期成为其流水生产线上的“镙丝钉”，这是其奇迹的基础。相比之下，美国工人一个月休息8天，每天法定工作时间8小时，并且不愿意加班。两相对比，差别太大了。

同一个纪录片中展示的福耀中国人厂区，和福耀美国厂区，差别太大。美国厂区的工人，一方向感谢福耀提供了工作机会，另一方面，却不断非议工作条件，和过高的工作压力，甚至聚集起来，为自己的权益拼命呼吁，联络八方；而中国厂区里的工人，低眉顺眼，俯首贴耳，老老实实，领导叫往东，绝不往西。甘愿从事在美国人看来近乎疯狂的危险工作——比如不带防护手套地处理玻璃渣。

整个福耀厂区，施行的是军事化管理，公司文化中，充满热烈的集体主义驯化。

曹德旺一方面是一位内心丰富宅心仁厚的人（他也是中国首善，慈善捐款达几十亿元），另一方面，也用集体主义文化驯化着工人，以驱动工人为“报效国家”而奋斗，不惜流血流汗，把大集体小集体看得高于个体。

福耀年会上的司歌，听起来充满主旋律色彩，可以说是肉麻的驯化神曲。

身为资本家、企业家，拥有数以万计的工人的曹德旺，确实改善了许多人的生活，但这是有代价的。以那些人的驯服、顺从、像机器人一样地拼命工作为代价。

在中国崛起的话语背景下，这似乎没有错。或者说，这是改革开放以来几代中国人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有理由相信，曹德旺的工厂里的工人，绝不是中国条件最差、干活最辛苦的工人。

但这部纪录片的两厢对比，确实也为我们带来了一个观察的视角。曹德旺是一个好的企业家，也是一个充满中国式威权的企业领袖。

他有点像古代的曹操，有内心情怀和宅心仁厚之处，但为了杀伐大业，也能霸道雄浑，不惜痛下杀手，称得上一代枭雄。

他的人格之中，有明显的冲突之处。

或许，这是成就霸业的人所无可回避的。

而中国的经济腾飞，是由许多个像曹德旺这样的人所共同组成的力量推动的。

在这部纪录片里，集中展示了中国效率、东方式威权管理，和美国式的权益观念的冲撞。

暂时地，以东方资本家的取胜告终。

但最终结果如何，纪录片没有纪录，当然这也超出了一个纪录片的范围。

令我感慨的画面之一是，曹德旺从美国回来的专机上，表情凝重，若有所失。

同时导演录了一段曹德旺的话，明显来自他的肺腑之言——

“虽然现在发达了，但内心深处我还是很怀念从前的日子，那些贫穷但是单纯的快乐时光。”

回过神来的曹德旺，又说道：

“或许是我办厂污染了环境，那些蝉鸣蛙叫的大自然再也不存在了，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有功之人还是罪人。”

网上有人提到这段话，认为是曹德旺的鬼扯。

以我对曹的了解，我知道，他是有这种反思精神的。

现在更成功了，却更失落了。这是曹德旺内心的感受。

我相信曹德旺在内心看待自己的功业，一定是充满矛盾态度的。

“人活着就是要干活，你说是不是？”在影片中的一个地方，他这样反问身边的人。

我知道，身为资本家的曹德旺，在美国工厂已经展示了他最好的智慧。跨文化沟通本来就是个问题，更何况，曹的立身之本就是中国式的威权管理，以求得中国式效率。没有这一点，也就没有今天的产业巨子曹德旺。

不能奢望曹德旺在大洋彼岸创造出一个既能实现效率和利润又能体现东方式人文精神、管理风范，感化洋工人、创造全球管理新标杆的神话。

看完这个纪录片，我感觉到的是无奈。既为那些美国工人感到无奈，也为将产业做得很大、却感觉到失落的曹德旺。

话说回来，曹德旺为什么要到美国去收购工厂呢？明知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我觉得，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家国情怀之下的好大喜功。为了证明中国制造可以反过去征服美国，为了将中国制造的旗帜插进美国本土，为了证明“我老曹，就是能”。从纯经济角度考虑，这既做不到产业升级，也未必比在中国组织生产供应美国市场更划算。

当企业家不得不为了某种缘由的好大喜功而奔忙时，这是一种贪婪。为了争得一个名声，为了证明点什么，把自己搞得很累。

他依然是一个传统的产业之子。未能蜕变为引领时代的巨子。比如马斯克那样的。

不要认为我这是胡乱对比。如果老曹真有马斯克那样看向人类未来的心意，未尝不能折腾出一点动静来。这一点我是相信他的。

当然，他可能认为自己老了，太大的动作，折腾不动了。也无人可以接替他将伟大的光荣任务做到进一步发扬光大。

他的阔气别墅的大门门厅内，设案摆着一个巨幅的金刚经，一米多长一米多宽一米多高。

然而，他似乎并未从《金刚经》中领略到真正的精髓。有点可惜。

不过无论如何，曹德旺这三个字，确实是中国企业家、甚至是中国人中，响当当的三个字。

他金刚怒目，实则菩萨心肠。

祝他健康长寿。并在余下的岁月里，继续悟。说不定某一天又悟出天大的道理。并在人生暮年，翻转出一朵令人惊奇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