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2：双重妄想

《小丑2》试图解构两个东西：①电影内的乌合之众，②电影外的乌合之众。

解构第一个很容易。电影中表现为：亚瑟先是被乌合之众的代表人物——他的女朋友戏耍，随后又在人群的喧嚣鼎沸中，抛弃掉他不想承担的社会期待，找到自己。这段故事的逻辑虽然也有混乱之处，但勉强还算清晰，只是表现方式非常平庸。

解构第二个相当难，它不是像影片中这样，简单处理为“影片情节明喻现实中观众对反社会小丑的期待”就可以，相反，这是一个非常失败的表达方式。解构②远比解构①难处理得多，因为它本质上是在解构观众，解构电影，甚至解构艺术本身。事实上，《小丑》的题材较难用来表达这一层的主题，导演的水平也注定他永远驾驭不了它。

一、本片在解构②中的矛盾之处

不同的观众看《小丑1》，会有不同的感受。喜欢《小丑1》的人里，有人共情亚瑟的懦弱无助，有人欣赏他的癫狂反抗，有人喜欢他的华丽幻想，有人感兴趣于Joker这一知名反派等等。同样，也有人不喜欢这部电影，他们或者认为亚瑟无病呻吟，或者认为电影辜负了他们对伟大Joker的期待，又或者其它什么理由。

这本是由艺术唤起的健康的审美。不同的人根据自己的经历、性格、心理状态、美学品味建构独属于自己的审美体系。而艺术客体刺激并唤醒主观审美。尽管构成审美体系的元素可能零散地蕴藏在潜意识中，而且审美体系的完整度和独立性完全因人而异，但它确实存在。这就是我们会对同样的电影产生截然不同看法的原因。

其实我很期待有一部电影能解构观众对艺术本身的投射和期待。但《小丑2》完全没有做到。让“电影中的小丑粉丝”明喻“现实中的小丑1粉丝”，它解构的不是电影—观众，而是小丑1—喜欢小丑1的观众。这导致了一个非常荒谬，远比电影本身更值得品味的现象。那就是：不喜欢《小丑1》的观众对《小丑》系列的投射并没有被解构。因此我们能够看见，有大量观众对《小丑2》肆意投射着“对现实中incel的不满憎恶”，“对反抗不公平社会的行为的戏谑嘲讽”，“对所有不够残酷的苦难的轻蔑”，“对反乌合之众题材本身的喜爱”等等。观众被解构了吗？没有。但闹剧诞生了。

如果让我处理“解构观众”的主题，我会选择去触碰艺术的虚无和审美的孤独，以及这背后人类本身永恒难解的孤独。一个“我们用各自的审美体系去欣赏评判艺术，唤起与周围人的共鸣。在投射行为中，艺术是绝对客体。但他人之于我，不也是如此吗？我们并不愿意真正理解艺术和他人，而我们自身的孤独也因此愈加浓烈”的故事。这让我想起《马男波杰克》里的成人文森特，三个在宽大风衣里叠罗汉，伪装成年人的小男孩，孤独的人们对他倾诉，对他投射爱恨，但没有一个人发现并在意他究竟是谁。在“解构观众”的话题中，这个小男孩的存在，其实可以抽象为被无数外在投射掩盖了内在真相的艺术本体。（但艺术的本体能真正脱离创作者和观赏者的主观感受存在吗？如果假定它存在，那又会有另一种表现方式。小丑的题材与之无关。）

从这部电影的角度讲，如果用这种思路去解构乌合之众并解构观众，我会设计一伙崇拜“小丑”，试图策划并解救“伟大小丑”的粉丝，他们盲目热忱，激烈躁动，有不同的身份和故事，有不同的崇拜小丑的原因。我会从这群人而不是亚瑟的角度展开故事。影片会着笔于“伟大、刺激又荒谬”的解救行动，再时不时透漏出这场行动的虚无与这些角色们的痛苦孤独。而是否救出亚瑟、是否有其它变数也是一个粗劣的悬念，更重要的是故事的发展、亚瑟和解救者的结局都能通顺地在“完成情节”的同时“完成主题”。

我觉得这是更适合的表达方式，而且也能像一些小道消息所说一样，表现出导演对资本强制要求续拍《小丑》的不满抗议。直接把亚瑟变成真·配角和真·符号象征，还有什么比这更“掀桌”的吗？

还能消除《小丑2》在解构①上的吊诡之处。本片，导演一边完全从亚瑟角度展开故事，一边又把他客体化成“符号”，有种用尽蛮力指鹿为马的喜剧效果。

二、🦄🥨🔮我的感受🥀⚕️⚓️

除此之外解构①在“主题-通过事件表达出来”上也有很多堵塞不畅逻辑吊诡的地方，但实在懒得写了。导演对他想要表达的东西很混乱，对怎样去表达也把握不住，这是个脑子里一团浆糊的人。

我的感受：我喜欢亚瑟，喜欢《小丑1》的前半部分。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是他用幻想为自己赋权，用他的幻想去重新定义人生。在身处社会底层，任人欺凌，没有爱也没有希望的人生里，他通过幻想为自己赋予了一种绝对崇高又具有狭义美学价值的主体性。这又说回到电影的逻辑混乱之处了。我们已知亚瑟的幻想一方面①来源于他自己，他虚构了一种华丽的理想自我，这是他一直以来应对惨淡现实的策略。一方面②来源于外界社会对他的期待，亚瑟给自己套上了一个名为小丑的壳子，只为了获取周围人的爱与追捧。但是，“解构乌合之众”的主题，其实只与幻想②相关，请问幻想①做错了什么，要被一起解构掉？？其实导演用了很大牛劲，把幻想①和幻想②变成一回事，比如一开始抛出“亚瑟可能有双重人格”的概念。但无论导演如何掩饰串联（这种愚蠢可笑的行为让电影更混乱了），幻想①和幻想②它就压根不是一回事。导演让亚瑟在法庭上讲出的肺腑之言，在消解幻想②的同时也消解幻想①，这是在赋予亚瑟主体性，还是剥夺亚瑟主体性呢？！

导演可能想象不到这个世界上有真心喜欢亚瑟本人的观众。但我就是。

我本就论心不论迹，无论对真人还是纸片人，我最在意的是一个人的内部因素＋心理结构上的某种“美学”，而非他们的外在行为。我对人类的外在行为一向感受迟钝。而且我在《小丑1》里对亚瑟产生了感情，我很满意他的心理内在。我自一开始就是从里面看他，而非从外面看。无论亚瑟做不做那个疯狂的小丑，只要是情节上有迹可循、变动符合最基本的人性逻辑，我都能接受。按理来说，这部影片看上去应该最适合我不过。但其实我非常非常讨厌它。当时看完这部电影后，我无比愤怒难过，靠在墙上大哭一场。

亚瑟被利用了，被辜负了。导演刻画了一出真正的、去浪漫化的悲剧，但是却无暇怜悯甚至关注这个角色。亚瑟变得更生动具体了吗？没有。因为这出悲剧的意义不在于“表现人物”，而在于“表现主题”。亚瑟不是作为一个悲剧的人而牺牲的，他是牺牲在了“作者想要表达某主题”的意图上。这是比较直觉化的“作者所赋予角色的主体性”，和角色的具体性格无关，而和作者有关。相比《小丑1》，《小丑2》的“作者赋予主体性”其实大大降低了。这让“单纯喜爱亚瑟本人”的我非常愤怒，难以忍受。

更可笑地是，从最表面的叙事来看，《小丑2》是一个“让亚瑟找回真实自我”的故事。但其实，亚瑟可以不被杀死，可以逃离哥谭，可以炸毁监狱，可以不在意乌合之众的目光，可以继续用他的“华丽幻想”构建他被恋人和群众戏耍的悲剧。是创作者给了他这样的结局，是创作者辜负了他的一生，而不是Lady Gaga和那些崇拜小丑符号的群众。你既然都想要为了主题去牺牲亚瑟这个人物了，要否定他真正的作为主体的幻想行为了，然后你又告诉我，这个牺牲并否定了亚瑟的主题叫“看好了，亚瑟不是符号，而是一个人”？？有这么不要脸的吗？？这是最让我恶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