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

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写道：“橘黄色的落日余晖给一切都带上了一丝怀旧的温情，哪怕是断头台。”如果法国大革命不断地重演，那么法国人便不会以罗伯斯庇尔为荣，因为史书谈及的是一件不会重现的往事，所以血腥的岁月化成了文字、理论和研讨，变得比一片鸿毛还要轻，不再让人惧怕。最终，米兰·昆德拉面对着希特勒的照片感受到了时间的触动，在回想起亲人们死在纳粹集中营中的惨状，他发出了“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预先被谅解了，一切也就被卑鄙地许可了。”的感叹。所以，斩首后不复存在的罗伯斯庇尔和不断砍下法国人头颅的罗伯斯庇尔，中间有着无限的差距。

如果谈起人类历史上的魔鬼，那么法西斯主义和纳粹党必然是最为邪恶的。人们不断地研究独裁统治、民族主义、大众心理，便是为了防止它们死灰复燃，让世界重蹈覆辙。而当初法西斯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的角斗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来到了“左”与“右”的选择，法西斯主义看似退出了历史舞台，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谁又能保证它没有蛰伏在黑暗的角落，等待着时机带着束棒卷土重来？《浪潮》给了我们一个令人惶恐的答案——从民主到独裁，只需要五天。

赖讷作为“独裁统治”课程的领导者，通过规范行为、统一称呼、要求着装、打乱座次等强制措施打破个人的小团体而将整个班级整合为了一个集体意志。当然，在集体意志下也有个性的展现——莫娜从历史的教训中对课堂的发展感到了惶恐并退出、卡罗因集体意志不能使自己得到众人关注而愤慨。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二人是“浪潮”团队中为数不多的退出者和反对者，但她们的原因与目的不同——前者是发自内心的对独裁统治的恶心与厌恶，后者是因为自身并非为“浪潮”的中心和既得利益者而嫉妒。同样，在“浪潮”内部，也有不同的声音——凯文因身为小团体的领导而不服从赖讷命令并退出“浪潮”，但又因为小团体的其余人均参加“浪潮”而不得不再次加入；马尔科先在“浪潮”中沉沦，后在自我的变化中感受到了集体意志对个人的影响而清醒；蒂姆则是完全沉浸在“浪潮”的世界中无法离开，最终在“浪潮”的解体中崩溃自杀。

实际上，我一直认为《超脱》和《浪潮》存在共同点，只是表现的形式以不同国家的主要社会问题表现罢了——但是本质上都是自我意识的磨灭。你会发现，《超脱》和《浪潮》中的学生们都是不愿意思考的，因为思考将会引起人对内心的审视，可集体的狂热性需要磨灭个人的独特性，就需要极力避免多余的思考，这一点在《1984》中有充分的体现，如果大家有读过《1984》的话一定会对书中所描述的世界感到惶恐。

实际上，人类对于集体性行为是有一定痴迷的。因为人在集体中容易出现思想的懈怠，心智上的懒惰，也就是把集体意志作为个人的行动准则，让集体人格彻底代替个人的独立人格。而每个人的心灵原本是与外界隔着一层厚厚壁障的，而在异化的社会中，当物质需求不足以满足内心空虚时，人们就越发渴望心灵上的沟通——而集体意志将人群同质化，也就造成了心灵沟通的假象，使参与者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赖讷老师要求同学一起踏步，达到脚步的一致。而在这个大家专心致志追求集体的统一性的时候，我发现我也不自觉地跟上了他们的节奏。这使我想到了宗璞的《红豆》——当江玫跟着学生在天安门游行时，是否也是这么一种力量让她从腼腆变得激昂，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所以，集体意志本身是中性的，“浪潮”的集体意识让小混混们开始保护蒂姆，也让马尔科、蒂姆开始从集体中感受到温暖；可“浪潮”的集体意识也让他们变得狂热，不愿意静下心来审视自己的荒诞行为而深陷泥潭。

有些人批评《浪潮》的故事脱离现实，认为“浪潮”的参与者们发传单、喷油漆、搞聚会的行为并不能上升为法西斯与纳粹，而最后蒂姆的疯癫过于突兀与不协调，更何况个例并不能代表普遍规律。但我认为《浪潮》十分真实，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做着这样的事，只不过我们没能做到“认识你自己”。

实际上，“独裁统治”的课堂上同学们认为独裁需要高失业率、社会不公、政府信任破产等外界环境因素，也需要极端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等软精神因素，但对于群众基础却是不屑一顾。但“浪潮”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那就是培养一个狂热的集体，只需要五天时间——而这建立在领导者本以团结与秩序为目的基础上。如果说赖讷怀有自己的私欲、如果说学生手握刀具、如果说面包二十万马克一个，那么他们真的可能会成为一个新的纳粹党。法西斯主义就像一桶潮湿的火药，群众基础会将火药烘干，而在此时，无论多么小的摩擦，只要产生火花，那么便会爆炸。

因此，尽管我们不能决定外界的摩擦，但我们可以通过审视自身来换个角度去思考问题。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中谈到萧伯纳的《巴巴拉少校》——安德谢夫在听到儿子斯泰芬说自己虽然一无是处但能“明辨是非”时，把他暴损了一顿。同样的一个剧本，安德谢夫又说了另一段话：“拿救世军那个小姑娘来说吧。你要是让她站街上讲文法、讲地理、讲算数，甚至只是叫她讲交际舞，她都会认为你在跟她开玩笑呢。但她毫不怀疑自己能讲道德问题、体制问题、宗教问题······”

浪潮浪潮，浪如潮水将我们推向深渊——只有我们不放弃对内心的思考与探索，才能在世界中拥有 一方属于自己的净土，有机会在狂热中抽身，不在被集体狂热的裹挟中迷失自我。

而在自我反思与自我审视这一方面，德国人所做的努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而我们东边的邻居，却总是一直反思战败而非反思战争，从这一点上看，我永远无法喜欢日本，也无法瞧得上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