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与千寻

一

一个不怎么值得庆祝的消息——你已经过完 2023 年最后一个法定假日了。

在这种比较绝望的日子里，我一般会做一件小事：

重温一遍我的人生电影，《千与千寻》。

你很熟悉它的，大概率小时候就看过，一个小姑娘误入异世界的故事。

我第一次看是十多年前，年少不知愁滋味，只关注到少年间的情谊。

等后来上班了，眼光就变得不太纯粹：里面的每一个角色，都好像在演我的上班人生。

当我每日一问：我能不上班吗？

同事会回答我，不能。并甩给我一张白龙的图。

当我看到清晨开工的小妖怪，就会联想起早高峰路上的我。

忙着生计的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还有网友在一个热帖里说的——我们确实跟千寻差不多，入职第一天，就失去了本名。

原来你叫刘x，打工后你叫刘工。

电影里，失去名字的含义是忘记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

也挺像我的。打工打久了，生活只剩下重复——打工，打工，日复一日。

但我今天想讲的不只是残酷。

它之所以是我的人生电影，是因为它正在一次次真实有效地治愈我。

电影里面有一个答案，一个很多人想要的答案，关于怎样生存，“我们该怎么办？”

有个很多人不了解的细节，这部电影最初上映时，宣传语之一是：“唤醒活下去的力量”。

宫崎骏曾经说起过他创作这部电影的初衷，“我想做的是，告诉孩子们怎样好好地生活在这现实中”。

千寻能做到的，我们也可以。

二

我近来发现，一个检验你老不老的重要标准就是：你看《千与千寻》，能看到什么？

可能是我老了，我看到的全是挺黑暗的现实对照。

千寻就像是刚毕业的学生，经历的全是毕业后发生的事情：

需要一份糊口的工作——签了不平等条约——完全失去个人生活进入工作系统；

从最底层的工作开始做——吃苦耐劳得到一些回报——看到了一些被异化的同事——发现很多中高层不干活但赚很多钱；

在不健康的工作间隙寻找名字，坚持自己的道德底线，不被异化——最终找回了真实的自己，回到来处，以后能好好生活。

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但是你仔细看：

千寻父母吃了满桌美食，最后变成了猪。

“不管什么，反正先吃，现金还是信用卡付款随便他来。”

因为无法克制欲望，超前消费，最后失去了人的资格。

千寻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需要吃一口这个世界的食物，否则就会消失。

不进入工作制度当中，就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的价值。

白龙是公司前辈，给你的第一个劝告是：

千万不能说想要回家不想工作，你一定要说再辛苦你也愿意等工作的机会。

生存的第一步：签工作合同。

并经历了人生第一场 PUA：

从此失去了名字：你的名字就叫小千。

你没有家了，公司就是你的家，得到了打工人的工牌。

因为看上去很弱小而被职场老人们踢皮球，不想带这个新人。

工作会被利益诱惑。这是被诱惑的同事：

这是见钱眼开的同事：

这是一个曾经不懂如何进入社会的孤独的年轻人，很快学坏了。

这是领导家蛮横无理脑袋空空的富二代小孩。

这是灯火通明的大厂。

公司里的技术骨干，有 6 只手，6 只手全用来忙工作。

轻易不离开自己的工位，桌上是空饭碗，还有抽完的香烟。

这群小煤球，是卖苦力的底层流水线工人，安于奴役，数量庞大，没有姓名。

但你不能帮他们。因为一旦不工作，他们身上的魔法就没有了，就会消失。

好一个弱肉强食、等级森严的世界。

签约第一天，千寻一晚上没睡觉，第二天起来吃了三个饭团。

我太懂这种时刻了，崩溃时，什么减肥，会变成小猪，根本顾不上了，只想吃点碳水。

千寻吃饭团，大口大口往胃里咽，边吃饭团边哭，相当狼狈。

想生存就要工作，要工作就要付出代价。失去名字，就是失去原本的身份。

你被迫卷入旋涡，身不由己。

三

说到这里，我感觉每个刚毕业刚工作的年轻人都一定能代入千寻，因为我们刚刚入职时，多半都像她一样普通。

她原本就是一个挺娇气、挺胆小、干什么都不行的小女孩。

首先人看起来就比较丧，没什么精气神儿。

不太喜欢改变，爸妈带她搬家、换学校，她在车后座恹恹地说， 还是原来的学校比较好。

还有点怂。

爸妈带她过隧道，她怕黑，在外头扭捏了很久，非常害怕，不想去。

进入职场之后就更不行了。

我数过，她一共摔倒过 8 次，忙到头发炸毛，马尾飞起来。

她最常做的姿态是左顾右盼，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

工作干不明白，日常就是不停地被同事嫌弃。

-小千，再用点力啊。

-小千，你真是笨手笨脚啊。

我挺能共情千寻的。但大概在我看到第四遍的时候，我开始想另一件事：

如果千寻没离开，那些背景板里的小妖怪，是不是就是她的未来？

那些埋头工作的小妖怪，是否曾经也像千寻一样手忙脚乱？

他们是青蛙，是白狐。穿着统一的工作装，看着都不太友善，对千寻这个新人，总是不耐烦。

我仔细观察了他们的一天：

住大通铺，衣服晾得满满当当。

没有什么私人物品，最多会对着镜子梳妆。

来不及吃晚饭，偷偷拿回食物，在寝室阳台分享。

脚步匆匆。

通勤早高峰，看到前面打卡打慢了的同事，眯起眼睛说：别挡路！

晚上常常要加班，只能在犄角旮旯里暴露自己——抽烟。

在夜班时熟练地拉开窗，吞云吐雾。

酷似那些在吸烟区里眉头才能放松一刻的中年人。

只能在工作间隙放空几分钟，静静看雨。

也渴望感情生活。你肯定没注意过，墙侧的几张告示上，有一张是征婚信息：

本人择偶，有想跟我谈恋爱的请找蛙～

而那个像蜘蛛一样的锅炉老头，其实不是天生六只手。

是因为长期不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进化出了六只手，下肢却十分无力——就像打工人虚浮的身体。

汤婆婆的的徒弟白龙，人人都称他白先生，放在现代公司算得上公司高层。

大家却对他敬而远之：脸色变得越来越差，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凌厉。

“别跟那种人玩，脾气也不好，听说在做些坏事。”

就连溜进汤屋的无脸男，进了汤屋之后都迅速地学会了贪婪，膨胀，暴食，不停吃。

他说，好寂寞啊，好寂寞。

空虚、寂寞、贪婪、麻木......

失去名字之后，每个人都变成了自己没想过的样子。

这是一些淡淡的不对劲。

四

《千与千寻》是一个找回名字的故事。

日子总会在某一天露出破绽，你发觉的那些不对劲，就是找回名字的开始。

你听到一些抛弃，发觉不对劲。

被领导派去做一个凶险的任务，受了伤，立刻被裁员：“把地毯都弄脏了，去把他处理掉！这孩子不中用了！“

大家做完一个大项目，老板开心地说请大家喝一杯，却又说，钱必须交上来，同事开心的嘴角瞬间垮下来。

你得到的成绩和你没关系，你发现不对劲。

新同事入职，你想：自己的活已经够多了，谁也不想再教一个不懂规矩的新人干活。

你顶着一张冷漠的脸，你发现自己不对劲。

你在加班过后的一个深夜，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谈起了自己的梦想。

是的，梦想。

“我总有一天会去那个城镇，我一定要离开那里。”

说完这句话，你感觉这个 “总有一天” 真的很遥远，你突然感觉不对劲。

想起自己在现在的生活之外必须要做的事，是一种觉醒。

当你意识到不对劲，你终将踏上那条找回自己名字的路。

感觉自己该休假的瞬间，发现自己是不是太累了的瞬间，发现一些朋友已经从生命中消失的瞬间，你突然感到恐惧，发现生活中处处像鬼故事。

可怎么办呢？

千寻给出的方法是，找路。

要找路，找到那条你一定要去的路。

她从水管上一路往上爬，水管不断地断裂，但她跑下来了。

她选择坐上那辆列车，她必须要救回自己的朋友，这是她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情。

我想请你看看千寻登上那辆列车时的眼神。

她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眼神，是惊慌失措的。

可是在这趟逃离轨道的路上，她的眼神是坚定的。

宫崎骏曾说，“千寻上车的那一瞬间，是我最开心的时刻。” 因为，这时的千寻要去面对整个世界了。

质疑这里的规则，人会清醒过来。想到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就会想起自己的名字。

好在，走出那一刻，你会发现，过去做过的劳动不会毫无价值。

当汤屋的小玲划船送千寻上船去坐“火车”的时候说：“小千，以前我说过你好笨，现在我收回这句话！”

用宫崎骏的话来说就是，“那时她充满活力，已经面对过整个世界了”。

你过去付出的劳动，你的成长，让你有了对抗一切的决心。

电影里有句经典台词，很多人都很喜欢：“曾经发生过的事是不可能忘记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这个想起来的关键瞬间，总会在你生命中的某一刻到来。

回老家的时候找回名字，从 Mary 变回张丽。

跟好友聚会时找回名字，从刘工变回刘明。

休息时找回名字，你就是你自己。

在做自己一定要做的事情时，你找回了自己的热情和初心。

《千与千寻》的故事，从千寻一家搬家开始，最后以白龙和千寻在异世界分手结束。

白龙叮嘱千寻：记得别回头！

千寻穿出隧道，异世界发生的一切都隐没在隧道的尽头，看不清了，一切好像没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见证了她成长过的经历——那个在异世界，大家一起编织的紫色头绳，在她头上闪闪发光。

我是这样理解这个「不回头」的。

不回头是两面。

对真实的回忆和过去回头，对有温度的东西回头。

对蚕食了你的东西，可以不回头。

而你成长中发生的事，即使不回头，它终究不会消失，会支撑着你一路向前走。

最近有一首歌叫《大梦》，在我的主页刷了屏。歌词是一句句追问：

“我已经六岁 走在田野里，一个不小心 扑倒在水里，该怎么办……

我已十二岁 没离开过家，要去上中学 离家有几十里，该怎么办……

我已十八岁 没考上大学，是应该继续 还是打工去，该怎么办……”

清华法学院教授劳东燕对这首歌突然的爆火有一句评价：

“一种相当普遍的社会情绪。在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时代里，很多人都有那种彷徨与无助，还有痛苦与呻吟，而这些歌曲准确地表达了人们难以言说的内心感受。”

而《千与千寻》也是这样一个关于生存的故事。

它讲，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突然闯入善恶交错的世界，她必须学会独自生存。

她先失去了名字，然后又找回了名字。

如何面对人生中的怎么办？一直记住你的名字，你就一直知道答案。

每当我陷入人生低谷，我就会重看宫崎骏给出的解法：

“千寻是个平常的女孩子。她不是一个会飞的或者有超能力的人，她随处可见。

我想对大家说的是：别担心，最后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总会有什么在那里等着你。

不仅仅在电影中如此，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如此。”

打工十年，我终于看懂了千与千寻：

千寻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过去发生的事情不会消失，

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