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与千寻

第一次看《千与千寻》的时候，我还在读小学。只要把光碟塞进DVD机，电视上就会出现蓝色背景中的龙猫。和我彼时热衷的其他日本动画片一样，那是台配版的Spirited Away。长大后，在细数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电影时，我总会笃定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作品。两个小时犹嫌太短，不知道在暑假的午后看了多少遍，才能够记下许多场景与台词；甚至记得妈妈对我说，记住了，太贪吃会变成猪的。我对此深信不疑。我记得千寻走在街道上，穿过花丛，跑过桥面。我和她一起憋气过桥，一起吃下米糕，一起坐在水上行驶的列车中。她是我童年的一个投影。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在完全陌生的异世界中穿行。她的冒险，就是我的冒险。虽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始终期待着某天像千寻一样闯入一个奇特的世界。

二十年后，我在距离那台电视机几万公里的异国影厅中看到了大荧幕上的《千与千寻》。千寻捧着鲜花倒在后座上时，一种犹在梦中的恍惚感出现了；似乎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客厅，也没有告别过童年。但是仔细想想，这个愿望在某种程度上是实现了，我的确身处一个由那时的我看来完全陌生的地方。那是不是童年的我所渴望的冒险呢？这是我无论如何向前回溯都永远找不出答案的问题。膨胀的时间把我轧成了无数的碎片，每一片都漂浮在大脑皮层中。每靠近一点，过去的我就会退回一点，让我们之间的距离总是长长的二十年。我无法对她说，你知道吗，现在的我有许多烦恼，就像误入汤屋的千寻一样。但在看到小玲用小盆载着千寻去到列车站台的时候，我又感受到了熟悉的心情。那是种很美好的感觉，就像你真的乘着时光机器回到了某年某月某天。就像听熟悉的音乐会带回旧的情绪，某个画面也会。只是我比起以前更懂得什么更加珍贵。

这次重看，对无脸怪这个人物也有了新的想法。它是一个十分边缘化的无名之辈，用自己的话来讲就是“我好孤独”。这是现代社会常见的呼喊，你站在繁忙的中央站台，朝着不知道谁说，我好孤独。消费，劳动，核心家庭，都催促着我们变成一块冰冷的岩石，只能看见灯下的自己。无脸怪像所有孤独的个体一样向往着切身的爱和关怀，不是基于物质或者身份，而仅仅是被纯粹地接纳——比如千寻在雨天里给它留下的门。而在此之后，它用金钱得来的拥趸都是虚假的。它不断地用食物来填补内心的空虚，这是七宗罪之一的暴食。作为一个体会过神经失调性进食的人类，能够同感到电影中试图刻画的饕餮之后油腻、肮脏的感觉。在吃下河神的丸子之后，无脸怪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在这些情节中，一个始终贯穿的主题是对“本性”的讨论。关于本性，吉卜力电影必然是性善论的代表：善的会畏惧、退缩，却不会轻易放弃；误入歧途的终会重返；而即使是绝对的邪恶，也会在某个时刻流露出一丝尚未变改的人性。

所以，就此给《千与千寻》想象一个美丽的结局吧。Haku和Chihiro会再次重逢，在人生的某个台阶上，在千寻戴着紫色头绳的时空中，她们的重逢会像是从未分别过。就像我再次站在客厅中央，坐在沙发上看着老旧的电视，也会发现其实即使是线性的时间，也会宽容地让我回到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