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者

《叛逆者》里的感情是极度克制的，但却别有一种浪漫，在林楠笙和朱怡贞这段着墨不多的爱情中，似乎每一帧都有着深意，但还是有一幕最先映入我的脑海。那是在香港时期的林楠笙，遭受了日本人的清剿、同事的背叛和爱人生死不明的他已然处在绝望的边缘，崩溃了信仰，失去了方向，他只能在自己的病痛和日本人的叫嚣中日复一日地煎熬着。

闷热的夏夜，瘦弱的病体撑不住单薄的衣衫，趴在桌子上的林楠笙勉强吃下两颗止痛药后，手指不自觉地在桌面上跳动起来。《六月船歌》的音乐随之响起，黑白的回忆画面闪回着他第一次与贞贞一起弹奏《六月船歌》的场景。此时的林楠笙已经撑起原本瘫软的身体，无声而投入地弹奏着寄托了他的爱情的乐曲，满面泪水。

最痛苦的时候忆起了最甜蜜的时光。那一幕让我明白，与朱怡贞的爱情对林楠笙来说早已超越了异性的吸引，也不止于共同抗日的情谊，那是支撑着他可以在黑暗中继续摸索的精神力量，似是暗夜中遥远却耀眼的星光。而《六月船歌》也成为这段爱情温柔的韵脚，轻弹这首乐曲的画面反复出现，如同诗歌里的重章叠句，将他们的感情一点点推进，一步步升华。

第一次弹奏《六月船歌》是在贞贞的家里。为了查出站内共党，林楠笙伪装成申江大学助教徐立文接近朱怡贞，并成功地完成了站长交代的任务——让朱怡贞爱上他。只是站长不知道，林楠笙自己的一颗真心也早已陷了进去。到了剧情的最后，更多观众开始喜欢蓝心洁，可是我却和林楠笙一样，对那个曾在篮球场上肆意奔跑的女孩始终难以忘怀。

那是多么飞扬的青春啊，撞在了林楠笙那看似冷静，实则同样热切的心上。之后舞会上对平等的讨论，游行中对强权的反抗，闲谈时对信仰的展望，无一不击中林楠笙那有着同样的家国理想的热血之心，也让他发现竟有这样一个女孩，美丽、聪颖、知性、勇敢。

林楠笙看着钢琴前弹奏《六月船歌》的贞贞，终于禁不住地走上前坐在她身旁，和她一起弹奏这篇乐章。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林楠笙眼中是藏不住的爱意与欣赏，而贞贞则是惊喜中闪过一丝羞怯。那是爱情最初的模样啊，异性相吸，彼此情好，不论在什么年代都有着同样的心跳。

那时的林楠笙一定是沉浸在“徐立文”的身份里了吧，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可以和朱怡贞一起努力创造美好未来的徐立文了吧。可是伪装终是被措不及防地揭穿，他从甜梦里猛然惊醒，看到心爱的姑娘因为自己身陷囹圄，备受折磨，最终离他而去。他只能亲手埋葬了“徐立文”，却始终抹不去那段不由自主的爱情。

第二次弹《六月船歌》是在林楠笙租住的小阁楼上。共同抗日的目标和一直存于心底的爱恋让朱怡贞原谅了林楠笙曾经的伤害，陡然而生的变故又给了林楠笙将她护在羽翼下的机会。小阁楼上，他们假扮成夫妻，林楠笙再次用伪装的身份真实地爱着朱怡贞，只是这一次他不敢也不忍将自己的心意表露。

不敢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带给贞贞的回忆算不上多美好，那些伤害真实地发生过，如今他们依旧分属于近乎敌对的阵营，他甚至不确定贞贞是否还相信他，是否相信他们曾经的感情，又如何有勇气再言爱意。可是当贞贞害羞又欢喜地藏起他们曾经的信物，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他全部的好意，当遭受日本人围剿的他九死一生地回到小阁楼上，煎熬了数日的贞贞用尽全力把他拥住的时候，林楠笙是明白的，明白他珍爱的女孩早就原谅了那些过往，明白他们之间只需要他的一个回应。

可他不忍心了。

他是在刀尖上生活的人啊，他的战友相继牺牲，他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他。永远不知道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的人又能给予怎样的承诺呢？或许贞贞不在意这些，她自己本就是过着危险与牺牲如影随形的日子，若能将爱意宣之于口，他们或许还能享得世间的片刻欢愉。可林楠笙终是不忍心，他不忍心拉着心爱的人跌入没有期许的深渊，不忍心她要用余生来祭奠一段不可言说的爱情。

可是贞贞又怎会不知道呢？林楠笙对她小心又细致的保护与照顾，执行不知能否生还的任务前悄悄送给她的礼物，被满城通缉或身负重伤后也要竭尽所能回到她的身边，每一处都是一场告白，无言却深情。

于是看着遭受重创，身心都十分疲惫和颓丧的林楠笙，要听从组织安排即将离开小阁楼的朱怡贞走到窗前。窗外的雪簌簌而落，窗内的人沉默不语，贞贞抬手轻触着窗户，指尖有节奏地跳动着，《六月船歌》的旋律随之哼出。

林楠笙怔愣住了，那是五年前他们互诉爱意的乐曲，他的女孩还记着。他忍不住蓦然一笑，他知道贞贞是在用一个女孩最珍贵的感情安慰他，安慰他遭受重创后的灰心丧气，安慰他面对别离时难言的心痛。贞贞是在告诉他，她一直爱着他，不管多少离愁别苦，不管怎样风雨飘摇，她都愿意爱着他。林楠笙又眉头忽锁，他一直不忍心将朱怡贞拉到他不见光明的身畔，可此时此刻他又如何忍心不去回应她的心意呢？

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情感，林楠笙猛然站起，从贞贞的背后将她拥入怀中。

这一段《六月船歌》是他们历经风雨后对彼此的确证，沉淀了最初的心动，在危难中凝结而出的感情，深厚而长久。窗前相拥那一刻，他们知道此生再也无法将对方割舍。

再一次弹《六月船歌》就是在香港。即将分别之时，朱怡贞被通缉者们发现，在林楠笙带她躲避追捕的路上，他们一起中枪，倒在了满地的白雪上。醒来后，林楠笙躺在香港的日本陆军医院里，发现自己已被同僚安排了一个伪装的身份在日本人的高级医院里接受治疗。弄清状况后的林楠笙问的第一句话是：“她在哪儿？”我活过来了，可她在哪儿呢？

可是没有人告诉林楠笙，她在哪里，是否活着。

不堪忍受与日本人共处一室，林楠笙匆匆办理了出院，但是在已然沦陷的香港，哪里都是日本人的耀武扬威。本在上海就经受过清剿、背叛，目睹了贪腐和虚伪的林楠笙，此时还要面对日本人对同胞的欺辱，承受爱人生死不明的痛苦，以及忍受重伤后的剧痛。

身心屡受打击的他，精神也处在崩溃的边缘，一次次失败让他迷失了方向，一遍遍伤痛让他丧失了信心。这样一个近乎绝望的他在倍受煎熬的时候无声地弹起了《六月船歌》。如同溺水之人要拼命地抓住可以让自己漂浮起来的东西，林楠笙在精神的苦海里握住一片轻盈的回忆，这一丝苦涩的甜蜜给了他不去沉沦的理由。

好在——好在他们都还活着。在香港数月后，林楠笙在巧合中得知朱怡贞还活着，并且人就在香港。因为身份，因为组织，因为局势，他不能冒然寻她，但已知她安好，就胜过一切安慰。在朱怡贞离开香港之际，他们终于在码头上远远地见了一眼。那一眼，既是相逢又是别离，是亲眼看见爱人安然无恙的喜极而泣，又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恋恋不舍。但有这一眼也够了，够他们将对方深深地印在心中，再独自走个三年五载。

最后一次弹《六月船歌》是在林楠笙空荡的家中。此时距香港一别又过去了四年，林楠笙已回到抗战胜利后的上海，出任军统上海站副站长。朱怡贞知道林楠笙的这一身份，但她不知道的是，林楠笙在重庆时就已然加入了共产党，现在的他同她一样，是中共上海地下党的特工。林楠笙多想告诉贞贞他们已经是战友了啊！可是他不能，他只能在老纪的那句“她也惦念你”中寻得一丝宽慰和欣喜。他默默地将这份思念与深情收好，放在不被侵扰的一处，等待可以重逢的时候。可如今，这一处净土，他也要祭献出去了。

他必须和蓝心洁结婚了。尽管这是一场掩人耳目的任务，可结婚是真实的；尽管他十分敬重蓝小姐，可他从未想过他的新娘会是除朱怡贞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那是曾热烈地摇动过他的心旌，又悄然地为他种下信仰的姑娘啊，那是他十年如一日去想念的人。

于是婚礼前的一个晚上，他在自己空荡的家中放起了一张旧唱片，那是十年前他经过一家蛋糕店时想方设法从老板手里买来的，为的是给贞贞一个惊喜。可之后的十年战火纷乱，人世辗转，这张镌刻了他深沉的爱恋的唱片再也没能送出去。此刻，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听着这张旧唱片传出《六月船歌》的旋律，手指随着旋律在手臂上无声地弹起，平静的脸上似是无喜无悲，又似是有无尽的悲伤。

初看这一段以为是林楠笙在与他珍藏的感情告别，再看才明白并非如此。他从未想过放手这段感情，与贞贞告别，否则就不会有后来的冒死相见，也不会有最后的苦苦等候。这段《六月船歌》更像是在触碰，触碰心中的爱情，触碰曾有的时光，在对过去的抚摸中确认自己不可转移的内心，也给予自己面对难以接受的现实的力量。因为在林楠笙的心中，爱情的方向与信仰的方向是一致的，所以在那些几乎杳无音讯的久别的时日里，他的爱情反而被磨洗得更加澄明，那是他对未来的信念和期许，这个未来包括爱，也包括其他。

叛逆者》的结局是一场仁者见仁的安排，我多么希望林楠笙可以等来他的贞贞啊，可结局的故意模糊本就是不想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多么让人不忿，十年飘零，丧尽师友的林楠笙就不值得一点温暖吗？可又多么让人唏嘘，因为这就是革命时期的爱情啊，太多不可言说的痛苦，太多无可等到的未来，却因苦难里的相知相惜，离乱中的相望相守，生死时的不离不弃，而动人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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