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

2022年末，好莱坞集中上映了几部以“电影人与电影梦”为主题的电影，每一部都被称为“写给电影的情书”。只是在电影行业整体“日薄西山”的当下，这些饱含深情的表白显得有些苍白。

《造梦之家》是大导演斯皮尔伯格的自传性作品，展现了一个男孩被电影击中、一步步实现导演梦的心路历程，同时伴随他的还有家庭裂痕的逐渐扩大，很多时候，父亲、父亲的朋友、母亲三人奇特而暧昧的关系甚至超越了男孩的电影梦。两者最直接的交集，也许是男孩用摄影机意外拍下母亲与朋友的亲密互动后，在胶片中逐帧查找藏在母亲眼神中的秘密。家庭破裂了，但我们似乎没有看到对男孩的实质影响，他依然沉浸在胶片制造的幻想中。

《造梦之家》剧情的暧昧很像现实中斯皮尔伯格的形象，他被电影行业和名人光环保护得很好，源源不断地输出用电影制造的爱与梦想，但他本人的面孔是模糊的，仿佛从未受到来自时间和情感的伤害。

从幼年银幕上的火车出轨制造的视觉冲击，到母亲在灯光中的唯美落寞的舞蹈，再到师生亲友共同观看自己制作的电影，光与影不断制造惊喜，用浪漫隐藏生活的琐屑真相，用激情制造生命的不竭动力。

电影最后主角面见乖戾老导演后，用一个调皮的镜头收尾，不仅展示了斯皮尔伯格一贯的童心特质，更是对电影人身份的再度确认，电影就是自己一生的道路，为之自豪，为之骄傲。

电影就是生活的意义。

《光之帝国》是另一大导演萨姆·门德斯的作品，这位拍出过《美国丽人》《1917》，执导过《007》系列的导演在这部电影中仿佛有些迷惑，在面对最爱的“电影”时，他也小鹿乱撞了吧，

电影聚焦1980年代初期英格兰海滨小城中的一家老旧电影院。男女主角各有各的困境，女主希拉里，影院经理，独自生活，屈服于影院老板的精神和身体控制，不为人知的精神病史是她的软肋，随时可能将她击倒；男主史蒂文，黑人移民的后代，在种族歧视愈演愈烈的小城，风声鹤唳，举步维艰。当史蒂文来到影院工作后，二人爆发了一段秘密又热烈的忘年恋。因为年龄差距，因为种族差异，因为他们各自的过往，这段恋情终于由外界压力转为内部矛盾，惨淡收场。

希拉里被迫入院治疗，史蒂文也认识了新的女友，两人逐渐开始新的生活。再次相遇时，已经能平静面对。史蒂文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准备离开这座伤心的城市。他们在绿树成荫中告别，冷静，克制，忽而热烈地拥抱。

奥利维娅·科尔曼的表演依然准确迷人，但无法掩饰剧作上的缺陷，电影的焦点似乎一直在摇摆，影院成了一座背景墙，两个人的救赎也仓促收场。心理创伤、种族歧视、职场霸凌等尖刻的主题高开低走，湮没在无心恋战的平淡剧情里。

电影的高光时刻是两个人在影院楼顶观看远处的烟花，夜幕与烟花与广告牌灯光交织如梦，罗杰·狄金斯的摄影动人心魄，然而也仅止于此。

史蒂文和电影放映员有一段交谈，放映员告诉他电影的秘密：

“如果我以每秒24帧的速度运转胶片，你就看不到其中的黑暗，连续快速观看静态图像，它会创造一种运动的假象，一种生活的假象。”

老旧的电影院为希拉里和史蒂文提供了某种庇护，成为他们物理上和心理上的桃花源，抵挡外面的所有暗潮汹涌。

《巴比伦》是最为风格化的一部，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好莱坞影坛新贵达米恩·查泽雷，之前的《爆裂鼓手》令人耳目一新，《爱乐之城》掀起歌舞热潮，《巴比伦》继续以他擅长的长镜头、快节奏带来一场视听狂欢。

电影前半小时是字面意义上的屎尿横流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好莱坞豪宅派对成为一场流动的金钱盛宴，喷涌的大象粪便和横死的女明星又把权贵的冷酷低俗展露无遗。

追逐明星梦的内莉认识了渴望成功的托雷斯，一个台前一个幕后共同走进迷人的电影界，同时又串联起风光不再的巨星，好莱坞第一名女导演，不被重视的华裔演员、非裔乐手。这些角色都能在真实的历史中找到原型人物。电影用高密度的信息量和华丽的调度，铺天盖地地展示好莱坞的传奇和鄙俗、无声电影过渡到有声电影的时代命运对个体的影响。

好莱坞表面的光鲜亮丽下，是绵延不尽的得意和失意。

电影里的电影人总在无限夸耀电影的美妙，让新人和局外人为之迷狂，但电影结尾处的幕后黑手才是真正的玩家，电影不过是遮盖血腥和残暴的金钱游戏。

《巴比伦》是典型的达米恩·查泽雷作品，尤其每段拍电影的场景都是典型的查泽雷节奏，流动的镜头，快速的剪辑，动感的音乐，躁动的人物，在银幕上留下时不我待的时间飞逝和一声叹息的流年往事。

电影毕竟是电影，《巴比伦》用放大的璀璨和阴暗让观众感受到电影人对电影的爱恨交织，恨是责备，爱才是底色。所以才会有结尾那段突兀的超越剧情的影史经典蒙太奇。逻辑上它不该出现，情感上非此不可。

电影不过百年，但已经成为一些人的生命，很多人的生活。

《造梦之家》用电影窥探生活却发现破坏生活的秘密，《光之帝国》的桃花源未能抵挡黑暗现实的侵蚀，《巴比伦》记录了光影辉煌背后是无数生命的陨落。但所有人热爱依旧。

《造梦之家》聚焦导演，《光之帝国》关注影院，《巴比伦》以演员为中心俯瞰整个行业。三部电影都有影院集体观看电影的场景，那是电影魅力的来源，是向才华和时间的致敬，是在黑暗中交换人生秘密的仪式。

电影是造梦机器，是疗愈生活的秘钥，是躲避黑暗的桃花源。

这些“情书”都是造梦之人的自画像，梦想最爱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