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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ee as a bird to your mountain.——The Psalm

大前天的午后,我在央视六公主台掘金,偶然遇见一部斯皮尔伯格的片子,《人工智能》。圈内颇经典的高分科幻,早有耳闻,此前也在网上看过开头,但彼时被前20分钟舒缓的入题、单调的布景、不知名的卡司、略单薄的情节所骗,误以为虽有名导挂名,其内核不过一部匠气浓重的B级科幻伦理片,无外乎一顿“AI+亲情”的组合餐,只是被时间加冕,使评分和口碑镀了层金罢了。然而,用半个下午耐着性子看完,在游历完光怪陆离的第二幕和深沉咏叹的第三幕后,在日光西斜照进沙发之际,我的眼眶盈满了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泪水。

《人工智能》这部丰满、严肃乃至今天看来怀旧而朴拙的故事,在2023年,让我找回某种暌违已久的体验:在肃穆和崇高的情绪底色下,有共情与抽离同在,时空的寒冷感和对角色命运的热念共存,难以名状的猎奇和指涉共有经验的观照也并行不悖。这些情绪,在主人公,机器儿童大卫,进入机器人屠宰场并与旅伴机器舞男“乔”结队寻找蓝仙女时开始酝酿、渐进,并在影片的高潮即大卫向蓝仙女雕像一遍遍祈祷成人的镜头中温柔地爆发。当影片的童话式结局落幕后,随着叙事浪潮退去,情绪的内核如礁石般袒露而出:惊奇感(sense of wonder)和无休无止的追问。在我看来,这是让《人工智能》跻身一流科幻殿堂的入场券。

上网一查,片子的生产过程一波三折。改编自短篇小说《玩转整个夏天的超级玩具》,《人工智能》的初始剧本在上世纪90年代成形,名导库布里克(对,就是拍出《2001太空漫游》那位绝代大师)加入了童话“木偶奇遇记”的叙事元素,希望拍出一部机器人版本的匹诺曹历险记,但囿于找不到好童星和CG技术有限,开拍搁置。99年,库导辞世,《人工智能》辗转交由另一位大咖斯皮尔伯格编导。迈入千禧年,电影开拍,工业光魔特效公司做出了极好的艳都(rouge city)和酷似三体人的未来人的视效,01年上映的成片在葆有库式科幻的缥缈和深邃之余,亦具备鲜明的斯皮尔伯格式合家欢科幻的流行潜质。

让我们姑且先用好莱坞最主流的故事元模型,即坎贝尔(Joseph·Campbell)和沃格勒(Christopher·Vogler)提出的“英雄之旅”叙事框架与“原型人物”理论,来梳理一下《人工智能》这部工整扎实的探险故事:
第一幕 出发





第二幕 历练

“要是蓝仙女不是真的呢,大卫?若她只是宇宙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呢……也许蓝仙女只是电脑病毒,蛊惑AI的心灵?人类痛恨我们,他们会不择手段……你的主人爱的是你为她做的事,就像我为我的客人做的事。她并不爱你,大卫。她也不能爱你。你不是骨肉之躯。你也不是猫狗或小鸟。你跟我们一样,都是机器人。你会被抛弃是因为他们厌倦你,或是用更新的型号取代你,或不满意你说错话,或弄坏东西。”当AI不被视为生命,他们如何可能爱或被爱?与主角的争辩,标志着乔的角色从“伙伴”向“变形者”的变奏,后者亦敌亦友的属性让观众迷思:乔仍是大卫的盟友吗?是否会分道扬镳?

接着,乔因犯罪身份被警察抓捕,大卫利用飞行器将其救下,乔随后驾驶飞行器前往曼哈顿,重新成为“伙伴”。


大卫找到曼哈顿的哈比教授追问蓝仙女。两人发生了一场卓有深意的对话:
哈比:莫妮卡跟我提过蓝仙女的故事。你相信蓝仙女能为你做什么呢?
大卫:她会把我变成真人。
哈比:但你本来就是真的。你是我做过的最仿真的一个,所以可以说……我就算是你的蓝仙女。
大卫:你不是的。万事通博士说她在世界尽头,海上的失落之城……
哈比:他需要这么对你说,才能让你回家,回到我们这里。我们只有介入过那么一次,我们只是透过他,给你一些帮助让你找到回家的路。在你之前,没有机器人会做梦。他们也没有自主的欲望。……你找到一个童话故事,你受到爱的感召,欲望的驱使,为了找到她,踏上冒险之旅。最不可思议的是,没人教你。……我们为了考验你,故意不出面。看看你的自我推理会有什么结论,逻辑的结论。蓝仙女是否代表某种愿望,即人类会追求不存在的东西?或是人类最伟大的情操,也就是追求梦想的勇气。在你之前,机器人做不到这点。……你想见见你真正的父母吗?研发小组很想跟你谈谈。
观众至此恍然大悟。原来,哈比是大卫的制造者,看到大卫觉醒了智慧,希望带回公司仔细研究他。而万事通博士的角色也迎来反转,它并非“导师”,而是被科技公司操控的“骗徒”型“阴影”,把追寻蓝仙女的旅途引至歧路。在公司里,大卫看到数十个相貌相仿的半成品“自己”,陷入全片最大的信仰危机:自己不是独一无二的。在被编程和设定的激励机制背后,爱这种专一、不可复制的情感的合理性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大卫放弃了寻找蓝仙女的努力,从大楼跳入海中。



第三幕 回归



可见,影片没有跳出传统的剧情和人物塑造规律,剧本结构沉稳,视听语言亦不标新立异。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带来的回味不是“诺兰式”的,比之形式上的炫技(也就是故事的讲法,如玩转时间、玩转因果演绎),它更青睐于通过扎实的细节让观众专注于故事的内核。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工智能》放弃了A级科幻制作的普遍卖点:视觉奇观。在特效方面,工业光魔用cg等技术做的艳都、曼哈顿的远近景和能自由运动的玩偶泰迪,在二十二年后看来依然逼真,据此不难遥想在世纪初上映的惊艳。尤其引我注意的是影片对机器人的服化道和肢体语言的设计,比如纯黑的头发、过白的肌肤、从不眨巴的眼睛、机械感满满的体态,加上屠宰场那一段各种残缺的肢体和外露的机械“赛博格”,以及一些并不拟人的老型号机器人的形象,使影片的第二幕整体上呈现一种失真而怀旧的“蒸汽朋克”风。那些阴暗的色彩、凌厉的声音、冷淡的分镜、怪奇的世界观,打造出影片“怪核”般“出神状态”的基调。




影片拍得扎实,不代表匠气。在这个科幻版匹诺曹历险记中,在影片两个多小时构建的斑斓的符号群里,我看到很多大师手笔,嗅出艺术技法和主题的不俗野心。
影片最大的艺术特色,显然是“童话叙事”。这作为叙事者的核心信念,在各个层面都被坚定地执行着,最终赋予《人工智能》在一流科幻影坛的丛林中独树一帜的风度。
首先,匹诺曹童话与剧情交互缠绕在一起,童话既是叙事的线索,也是互文的对象。在第一幕,莫妮卡的童话书在大开大合的结构中有开宗明义之功,不仅在观众脑海中打出故事线的“第一势”,成为《盗梦空间》里科布那个不倒的陀螺,而且奠定了大卫伟大探险的动机——找到蓝仙子把自己从机器人变为人类,得到莫妮卡的母爱。在第二、三幕,我们看到,“蓝仙女”这个集梦想、旅途终点、不可名状物(克苏鲁)、造物主等身份于一体,投射了大卫从崇拜、信仰到追随的复杂欲望的意象,以不同形态多次出现:从艳都万事通博士门口的蓝色圣女,到万事通展示的虚拟影像,到以造物主自比的艾伦,到海底的蓝仙子雕塑,到拥有神力的未来文明体。这就使得大卫的追逐颇有一丝西西弗斯的意味,影片结尾之前,大卫的旅途一直被悬置起来:旅途将在何时结束?他找到的这个蓝仙女,究竟是不是蓝仙女?他究竟能不能变成人?我就曾以为影片会在找到艾伦或在海底祈祷时结束。叙事的浪潮由此汹涌而至,使观众无法挣脱。

《人工智能》与《木偶奇遇记》恰如衔尾蛇的头与尾,成为相互指涉的互文镜像。挖掘二者的连线关系颇是一种智力享受。电影主人公大卫显然对应匹诺曹,他们均为人造物,希望寻得蓝仙女变为真人。大卫作为智能机器小孩,因出厂时年龄设定而不具备机器人素有的理性优势和知识,因不是真人而无法拥有人的丰富感官和敏锐洞察,所以连“为何争宠”“为何偏爱”“童话与现实”“为何捕杀机器人”这样的简单问题,他理解起来都困难重重。作为一个半失智者,他不具备理解世界和独立生存的能力,如果没有乔的陪伴,旅途的完成将不可想象。和爱撒谎的匹诺曹一样,他的先天缺陷成为历险路上的困难。

《奇遇记》里的蓝仙女起初是一个小姑娘,在匹诺曹屡次撒谎后拉长他的鼻子,使他羞于见人。后来,当匹诺曹历经凶险再找到蓝仙女时,她变成了和蔼、慈祥的妈妈形象,不仅没有因匹诺曹在学好学坏间反反复复而厌弃他,反而原谅了他的淘气和过失,使他成为真人,走上正确的生活道路。值得注意的是,《人工智能》里蓝仙女出现多次,但真正作为大卫祈祷对象的那一个海底雕塑,是所有形象中最不具备“神性”但最具备“母性”的——她是游乐场塑像而非活物,周身长满海藻,没有圣光,能清晰看到全貌;她宁静温柔地注视着大卫,“永远存在,永远微笑”。这跟童话把仙女最终诉诸“母亲”的倾向不谋而合,投射着人类对母系之博爱的某种潜意识和欲望。

其次,影片致力于打造童话的外观。有人诟病影片节奏拖沓,这或许是指第一、三幕剧情太冗长、速度太徐缓。从童话叙事的角度,这种田园诗式的家庭情景单元极可能是导演有意为之,为了前后呼应,把亲情、良善、团圆结局的元素也拎出来放进主题的正宫。尤其是第三幕,跟一般的为迎合观影期待而设计的团圆结局不同的是,这里鲜明表现出对细节的流连、角色命运的巨细无遗的交代。莫妮卡和大卫在一天内做了blablabla,最后躺在床上入睡——就好像童话故事憧憬着“从此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一样!不论是第三幕叙事旁白的插入、朦胧反现实的打光,还是全片里作为主角的小男孩和会说话的玩偶,诸多细节都在强调着片子的童话属性,都致力于让观众成为摇篮里听着故事恹恹欲睡的婴儿,得到真善美的洗礼。


这自然引出两个问题:一是,科幻和童话的精神有没有真正融合的可能?《人工智能》似乎是科幻童话的成功实践,但它并没有消解科幻和童话之间的巨大应力:科幻的求真和童话的肖像化,科幻的理性、解释和童话的在习诵中信仰、顿悟,科幻的审慎冰冷和童话的热情似火——科幻童话不能停留于用科技话语讲一个现代性童话故事,也不能包容太生硬的拼贴,所以,还要追问,如何调和这些看似对立的关系呢?这值得思索。
二是,童话式表达会不会让主题流于浅薄?所幸,在《人工智能》中,童话没有抹去诸多深刻的议题,反而让主题显得更为包蕴,为电影涂上明亮的底色。大卫真的能变成人吗?他真的能爱和被爱吗?影片留下积极的期待,不独是出于合家欢之考量,亦非思想性的懒惰。对于命运和爱这些终极命题,科学尚无力给出答案,斯皮尔伯格转身投奔于童话,这实际不也代表了极大的信念和勇气么?
和童话叙事紧密相关的,莫过于大卫的命运。童话为大卫赋予了看似光明的结局,但这无法掩盖大卫命运的悲凉底色。他作为一个工具被设定为“爱”莫妮卡,这让他无法体验人类的厌恶、愤懑、忧郁和悲伤,不可能拥有自主而自洽的生活。他面对马丁的陷害、艾伦的造物主情结,只能陷入无穷无尽的困惑。就“爱”本身呢?大卫的理解亦十分可疑。他把爱“翻译”为陪在母亲身边,却无法明白莫妮卡的偏宠和愧疚,以至于自始至终认为母亲的抛弃是因自己不是真人。这个错误的信念让他的推理、他的历险都变得荒谬无比,让他无比虔诚的祈祷,显示出不合时宜的“愚忠”。在漫游中,大卫看似在坚强独立地向蓝仙女靠近,其实根本无法自主选择人生的轨迹。他的每一步抉择,都是被外界的欺诈、伙伴的提议和不明其意的消息推着往前走。影片结局,大卫的圆梦,竟是来自未来文明的施舍。观众看着虚拟的莫妮卡,慰藉之余,也不由生出一丝对大卫的怜悯。这个古希腊悲剧式的悲情英雄,只能在自己的宿命怪圈里越陷越深。就自我解放而言,幸福感满满的大卫,或许还不如《终结者:黑暗命运》里完成任务而陷入意义危机的T-800活得更好。

影片吸引我的另一个艺术技巧,是用“时间跳跃”和“视点切换”来联结二、三幕,我认为这堪称神来之笔。第二幕结尾,我们已经见证大卫的旅途到达空间上可能的尽头,大卫的虔诚之心也通过了怀疑、挫折和历险的磨炼。当镜头拉远,旁白变得隽永,我想象不出剧情继续的可能性,一度以为这便是结局。没想到影片打通了“时间”的任督第二脉,极精彩地演绎了圆梦成人是如何可能的:一方面,大卫能不能变成真人的问题被巧妙解构,因为他希望借变人来和莫妮卡重聚的梦想已经实现。另一方面,在人类已灭绝的遥远未来,大卫成为人类文明的代表物。我们的视点随之跳出人类中心论,转移到第三方,才恍然大悟,大卫的“属人性”早已由其记忆和情感所证成,肉身是人与否原来无足轻重。

“大卫成人”的书写,补全了一条埋伏千里、草蛇灰线的隐秘线索。于是,影片真正的叙事野心和主题内核终于呈现出来:一个关于信仰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大卫那漫漫寻仙路的性质也终于真相大白。对外,这是他追逐信仰的朝圣之旅;对内,这是他克服自认为是“原罪”的“非人类”缺陷的救赎之途。至此,我们可以从“英雄之旅”的范式转向“朝圣/救赎之旅”重新表述一遍这个故事:听到童话,确立信仰/普通生活——身处绝境,追逐信仰/陷入“原罪”——遇到乔的怀疑信仰和艾比的解构信仰的声音,信仰危机/救赎道上的历练——看到蓝仙女,重建信仰/寻得救赎希望——见证信仰的力量,自我实现/完成自救。
康德式的崇高感,是大卫的寻仙之旅打动人心的重要原因。我为大卫在冰封里用童声一遍遍呼唤蓝仙女而动容,十分类似于基督徒为《圣经》里亚伯拉罕的献祭而动容:在一种超越世俗、符合人类道德直觉的行为中,我们获得巨大的心灵共鸣、震动和满足。这些信念穿越漫长无期的苦难、质疑和等待,仍然坚定而虔诚地存在于心,不是因为人(或影片中的大卫)的愚昧和无知或者不懂怀疑,而是因为人(大卫)的自我律令的驱使。

但是,和宗教诉诸超验存在、放逐知性的态度在根本上不同的是,《人工智能》始终试图为理性和信仰在叙事上找到共存的空间。大卫信仰的获得,是机器人程序输入的“爱莫妮卡”指令;信仰承载物蓝仙女在世上并不存在,唯一最接近蓝仙女的角色是制造大卫的科技公司头子艾伦;大卫并非因信仰而变人,他重逢的莫妮卡是未来文明借头发DNA复原,后者帮忙的原因则是希望借此了解人类……这些科幻范儿浓浓、时常是幼稚不严谨的“设定”,言说着影片经验的、可知的、解释的立场。这使我们在“附身”主角之余也达到飞升,习得一种“俯瞰式的凝望”:虽然大卫的信仰并没有本体论上的真实,甚至在探险途中有过动摇,但凝结其上的信念和人性之光反而显得更加闪耀动人——这种处理,跟同样表达信仰、但运用神秘主义手法的《宇宙探索编辑部》截然不同。

除了“信仰与理性”,《人工智能》还触及其它经典科幻议题。影片中,它们虽无浓墨重彩的思辨和讨论,却也有鲜活的体现。比如:
自由意志与决定论:大卫寻找蓝仙女的探险之旅,是由“爱”的程序所决定,还是他自由意志的推理?影片的立场趋向“温和的决定论”。大卫的人生意义被设定,不容争辩。但艾伦也说“踏上冒险之旅……没人教你”。大卫的行为是被引起的,但原因正是他自己的意志。由此延伸,AI程序设定和迭代意识的界限在哪里?那么,人的呢?如果一切行为都是机械论的叠加、外部因果的演算,我们如何认识人格的主体性?

人工智能的伦理学沉思:怎样对待AI是好/善(good)的?影片开头借女研究员之口道出类似的思索:“如果一个机器人真的能爱一个人,那这个人对机器人有什么责任?”影片有四种主体的四种态度。(a)科技公司作为“造物主”,视AI为产品,随意赋予之以不同的情绪能力,并希望“研究”这些连他们也不理解的造物;(b)莫妮卡作为“母亲”,在痛苦的纠结中,把大卫视为人造玩具还是孩子,这两个想法在不断打架——AI不是宠物,人无法心安理得地分配爱意和认知,莫妮卡只认马丁是儿子,却对被抛弃的大卫愧疚不已;(c) 机器人屠宰场把AI视为“敌人”,用暴虐宣泄自己面对机器人时的不安和惶恐;(d) 未来文明用“愿望”等词修饰大卫,尊重了其主体性,说明已经把大卫视为与人无异的智慧生命。伦理学的尽头,是“何为AI”的本体论追问。

“智能”的本体论溯源:智慧存在何以为智慧存在?这就是在追问,决定某个存在(being)属于“智慧生物”的“第一性”是什么?是某种生物属性(如,脑容量),行为属性(如,制作并使用工具),社会学属性(如家庭和社群的出现),还是思想属性(如,自我意识,欲望,逻辑的能力,怀疑的能力)?如果是思想属性,究竟是哪个呢?影片中,大卫一直走在追求变成真人的路上,但诚如艾伦所说,他“本来就是真的”,因为他受到“爱的感召,欲望的驱使”,能“自我推理”,有“追逐梦想的勇气”。对于异质性存在,人是无法共情的。当我们为大卫流泪时,我们的大脑“后台”其实已经完成了对大卫拥有人格的“审核”:如果艾伦所说的“人”指的是智慧生命体,那么大卫的“人性”应该没有观众质疑。但是,不能做梦、工作功能更单一的乔呢?他说的意味深长的最后一句话“我存在过”,究竟是生之欲望的“反射弧”,还是理性自省能力的表现?他是智慧生命吗?进一步追问,通用型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AGI)和弱人工智能的界限何在?当情绪、思维都能被无数个0和1的数电信号所戏仿,那么,我们在奇点时代要如何定义“智慧”?

具身性、不死和“恐怖谷效应”。意识上传或赛博格化等改变肉身载体的设想在科幻影视中时常出现,但它们通常只作为讲故事的工具,编剧粗暴地分离身与心,角色仍然按原先的情感、认知、观念和动机行事。《流浪地球2》中,图恒宇将图丫丫“完整的一生”的关键归结于时长:“她现在只有2分钟的生命,我要给她完整的一生。”然而,对于已经拥有无限反应速度的“人在回路”而言,恐怕生命更重要的是接网开源。影片悬置了图丫丫电子意识如何完成社会化成长的难题,使结尾父女重聚的温情场景显出一丝诡异。《阿凡达2》则对此有所探讨。夸里奇将军肉体已故,其生物化身“阿凡达”意味深长地把原尸的头骨捏碎,对其人类肉体之子“蜘蛛”态度复杂。这涉及具身性的变体议题:人格同一性。

相较而言,《人工智能》主要通过大卫在人类家庭的“水土不服”来演绎“具身性(embodiment)”,即理智、认知等精神现象与具体的生物属性和身体活动密切相关。大卫上演着各种令人啼笑皆非的“爱法”:悄无声息跟在莫妮卡身后,被发现时便大瞪眼睛微笑,这种示爱实际成了“jump scare”;突然拉开厕所门,以为如厕的莫妮卡在跟他玩捉迷藏;通过打翻香水来吸引莫妮卡注意;因使马丁溺水而被莫妮卡抛弃,却自始至终以为自己变成真人便能被莫妮卡接纳……这不是纯粹的儿童无知。大卫不可能理解人类语言的潜台词,不可能解读莫妮卡微表情背后的情绪,不可能领会人类之爱的宽广含义。作为非人,他没有激素,不会受伤,从而无法受到人类的社会化规训,莫妮卡也没有像对待马丁那样教化大卫。
影片还有两个细节值得一提。其一,近乎无限寿命的大卫得知母亲还能活五十年左右,陷入沉思。影片给了很多镜头和台词表现大卫在全片第一次感受到的非“爱”的情绪:困惑和恐惧。他会想些什么?再追问,永生如何影响着生命观?这也是刘慈欣的《中国2185》和博尔赫斯的《阿莱夫》思考的问题。

其二,屠宰场中,一个无比耐人寻味的剧情是,观众对残杀老旧型号和残缺肢体的机器人乐此不疲,却不同意刽子手处死看上去与人无异的大卫——哪怕被告知大卫也是机器人。“恐怖谷效应”对人类的拷问是,我们究竟依何划分异与己的界限?恐怕智识不再成为判断的主宰,取而代之的是蒙昧时代就刻入人类DNA的视觉直觉和进化心理学的潜意识。

敲字的三天里,我时常想着,《人工智能》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让我大动干戈写出这篇文章?三个月后,我将忘记剧情。一年后,大卫、乔和蓝仙女的形象在我心中将模糊不堪。十年后,我极可能完全忘记看过这部电影,如果那时候还看科幻的话。不过,我的突触神经应该记得住这次观影产生的心灵电流。那些猎奇、惊异、陌生、感动的体验,那些色彩、听觉、迷思和奇想,或许真的在言说着人生的某种秘密。观影过程中,《圣经·诗篇》的那句话一直在我脑海回荡:你应如鸟向山飞。鸟是谁?山是什么?脱离宗教的语境,我想这也是人类文明“追逐”一切信仰的至美姿态。或许《人工智能》想要传达的亦在于斯:这个童话故事激励着我们以一腔大勇向前、向上生发,永不停止。

2023.8.1 深圳
(公众号:“新老年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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