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人

抱着学习经典三幕故事结构的心态，看这部1985的警匪电影，反倒被警匪以外的描写说打动：一次对Amish文化的窥探。

Amish教派是基督教的一个小小分支，位于美国和加拿大安大略省，在当代，依然过着一种仿佛中世纪的前现代生活方式。他们拒绝现代文明，拒绝汽车与电器，他们还在以马车出行，以油灯照明，以自耕农产为食，他们把小镇以外的人统称Englishmen———不是英国人，而是那些说英语的人，并再三叮咛出去的人“要小心那些Englishmen”。

女主Rachel丧夫之后，带着儿子Samuel外出谋生。机缘巧合，还是孩童的Samuel在火车站目睹了一起凶杀案件，成为重要的目击证人。而男主警察John，因受到凶手团伙追杀，出于证人保护和自保，不得不随着Rachel和Samuel逃离到这座Amish小镇，被迫融入那里的保守生活。

电影一条线是警匪破案，一条线是爱情故事，这条爱情故事的线，则从属于男主所代表的现代文明与女主所代表的传统文明之间的交互与碰撞。男主穿上了Amish男人没有纽扣的衣服，天刚亮就吃上了Amish的传统早餐并去挤牛奶，还参与了全镇男男女女一起上阵的建仓谷工程，并在这个过程中与女主日生情愫。某天John修好了汽车的收音机，流行音乐在这个拒绝流行文化的小镇响起，他们在歌声中纵情舞蹈。他甚至目睹了Rachel洗澡时的裸体，这代表现代目光的入侵以及保守姿态的暴露，但一切止步于此。

电影几乎严格按照传统三幕故事结构：第一幕，出现问题，第二幕，问题恶化，局面变得扑朔迷离，第三幕，问题解决，迎来高潮，并伴随副线故事的收尾。以现在的眼光，受制于三幕框架，警匪线已显老套，某些转折也经不起推敲，但Amish族群的生活面貌与精神信仰，却被刻画得安详而美好。

我揣测这部电影的灵感，可能源自某种对Amish文明的奇观心态——都20世纪了，居然还有人这样生活？以及源自一种好奇的试探——这种文明与现代文明发生碰撞会怎样呢？那不妨写一个现代男人与Amish女人的爱情故事。但爱情故事又太落俗，那就增加一点冒险色彩，把爱情嵌套在一个案件中。

然而，从成片来看，这部电影呈现了极大的克制，以及对Amish文化的一种平视的尊重，而非凝视。这种尊重完全投射在故事设定与情节走向中：

1. 以简朴但肃穆的Amish葬礼开篇，并在中段让男主参与了重要的建谷仓工程。全镇的男男女女都参与其中，男的出力搭建，女的在一旁纺织、递水、做饭。工程结束后，大家在谷仓旁的长桌祈祷、共享午餐，有一种和睦的男耕女织的缅怀在里面。

2. 本以为会把Rachel的同族爱慕者，写成出于嫉妒而通风报信、出卖男主——这在好莱坞悬疑片里几乎顺理成章，增加故事反转，但编剧没有。

3. 男主John对Rachel的爱“发乎情止乎礼”，对视、跳舞、亲吻、窥见裸体，but no further。这是男主对Amish规矩的尊重，也是他对Rachel的保护。最终，男主离开了小镇，两人并为“终成眷属”。

4. 外来游客侮辱Amish小伙，小伙出于规矩，不能fight back，一忍再忍，而John最终大打出手，把游客赶走。

以上，可以说体现出创作者们认为的现代社会对待传统文明——或者说非主流文明的应然态度，一是还原，只记录，不评判，二是不抹黑，三是不干预，四是拒绝“游客凝视”，一种文明上位者对“落后文明”的奇观心态。

但同时，编剧也比较一针见血地描写了这类传统宗教约束行为的小规模熟人社会，对女性（及每一个人）的审判与规训。根据规矩——The Ordnung，一旦Rachel与外来男人发生越界行为，她将坠入被审判、被唾弃的深渊——她不能与父亲同坐、不能拿她手上得东西、不能一起做礼拜。而这，都是由小镇的宗教leadership（一群当地颇有声望的老男人）及其父亲所决定的。父亲说，You shame yourself。

而女主Rachel的回复着颇具现代性和解放意味，她对父亲说，You shame yourself。在现代人看来，这是女性意识崛起的讯号，可喜可贺，在当地人看来，她怕是感染了Englishmen的某种现代思想病菌。比起陷入大家议论纷纷的gossip漩涡，这种彻头彻尾的自我羞辱（把“荡妇羞辱”内化）的陷阱，怕是更加可怕。

庆幸的是，女主守住了这条底线，她说，I will be the judge of th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