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重现

写在前面

作为去年4月番的黑马选手，《夏日重现》以其精湛的作画与设计缜密的剧本，讲述了从东京回到故乡日都岛参加少时青梅竹马小舟潮葬礼的网代慎平如何冷静地应对由“影子”带来的一切变故，并在一次次死亡与重生的轮回中破除故乡的危机，改变小岛的命运。

值得玩味的是，在TV剧集的最终话（对应原版漫画的第138与139话），通过将此前经历的悬疑与战斗解释为一场奇怪的梦境，以大团圆结局作为故事的终点。在避免了刻意煽情的同时，也为作品解读打开了新的空间：如果此前的一切情节都不过是被网代慎平与小舟潮所共享的梦境，那么梦中的一切便不再是出于慎平自由选择的意志所决定的现实，而是从现实出发的一次演绎。那么，在这场披着悬疑作品外皮的作品中，重新识别出那些组成梦境的元素背后所试图传达的内容——即使这并非作者田中靖规所试图表达的主旨——将能够赋予这部作品新的活力。

这篇文章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从内容或结构上去分析这部作品，而是为了遵从《夏日重现》动漫最终话给出的线索，以现实-梦境的演绎来真正切入这部作品背后试图传达的讯息，或者说，在主人公网代慎平一次次的俯瞰与轮回之中，真正在那另一个世界的日都岛上真正“重现”的东西。

另外，在サマータイムレンダ的原著名中，与“レンダ”对应的render在词源学意义上有着两重解读的空间：在14世纪晚期的英语中，rendren对应的意思是“重复、复述、转译”；而在古代法语和中世纪拉丁语传统中，rendre/rendere/reddere则意味着“归还、返回、储存”。尽管作者田中靖规在采访中透露，《夏日重现》中的render一词采取的是计算机术语“渲染”之意，但也未尝解作网代慎平在夏日时光中回归故乡。因此，本文也将试图摆脱对原作情节的严谨复述，在一个复现乡愁的意义上展开解读。

一、梦境与现实：乡愁的具象与瓦解

当观众终于见证网代慎平与小舟潮从根本上消除了日都岛上的蛭子神，将这座小岛上熟悉的人们从被影子吞噬的危机中解救出来时，一个悬疑向的故事至此已趋向圆满——但《夏日重现》并不希望停在这里，于是便有了TV动画的第25集。值得注意的是最终话与前文之间形成的断裂：不仅在于第25集终于叙述着梦醒时分（动漫中）的现实世界，更通过一种平行结构反映出了梦境与现实之中的诸多差异。例如，小舟澪的自行车刹车没有被她的影子剪断、南云龙之介与叽兼朝子生下了诗织与波稻（一个在梦境中充当蛭子神的少女）、小舟潮没有离世……

在一处细节的对比中观众得以察觉这种断裂——在24话片尾与25话片头的同一个镜头中，分别呈现了网代慎平在梦境与现实中的两种状态：前者尚且具备俯瞰与轮回的特殊能力，而后者则已然作为现实存在回到了故乡。南云日鹤也不再佩戴为了与影子作战而准备的手套，更重要的是，船外现实的光线照耀了进来，这一切仿佛都在提醒观众视角的切换。在这个前往东京求学的游子终于踏上归乡之船的时刻，乡愁才最终得到了解脱。

而这场梦境的开始源自小舟潮与网代慎平共享梦境的实质理由：担心无法再与对方相见一面，担心在网代慎平离开家乡的那天便是最后一次相见。这在以网代慎平为叙述主角的梦境中以极端的形式呈现了出来，那便是小舟潮肉体的死亡。也正是通过“吉川线”（专业术语，指在受害者身上发现的，由受害者本人在挣扎时留下的指甲划痕）使得网代慎平一步步地意识到此时自己身处的故乡是异样的，由蛭子神与四手（纸垂）共同酝酿着一个吞噬全岛的阴谋。

在这里可以辨识出一种交叠：慎平对小舟潮的思念之情，与对故乡与故人的一种集体性回忆，在一个世界系的话题下被重叠在了一起。但与传统意义上的世界系不同的是，这里的“世界”仅仅是将乡愁具象化的一个梦境世界。因此，网代慎平与小舟潮之间由青梅竹马所生发的爱慕之情已不再单纯是青年少女的春心萌动，而在更大的意义上与故乡的命运绑定在了一起。对此有两处设计值得注意：

其一是夏日祭的特殊性：在梦境中，夏日祭是一切的终局（エンディング），神官雁切真砂人同时在影子领域作为被蛭子神赋予力量的四手要开启吞噬日都岛的计划。庆典被颠覆为牺牲，而作为故乡的日都岛则全部都是复活蛭子神所需要的祭品；在现实中，夏日祭恢复了庆典的本意，以“欢迎回来”（お帰り）与“我回来了”（ただいま）的确证中得到了故乡的接纳。

其二则是在离开三百年前的现世之前慎平与小舟潮的对话。慎平得知在这个梦境世界中，自己的肉体已然腐朽，但在这三天轮回的时间中与潮一起度过了美好的回忆，故而希望同影子潮一同消失。但潮却命令（这重命令的深意同样值得玩味）慎平回到大家的身边。这里的“回去”，既是在梦境与现实的意义上勒令慎平回到自己告别两年的故乡，同时是警示着慎平从一种乡愁的情绪中抽离，回归真正的“现实”，也就是随后在第25话中发生的一切。

有趣的是，作为乡愁具象化对象的不仅是整个日都岛，同时还有小舟潮的影子。这里不得不提到在第25话中慎平的一段台词：“不管站在日都岛的什么地方，都能听见潮水的声音，我觉得，跟着那声音走，就能见到她”。这里能够看到小舟潮的特殊性所在，她并不仅仅是慎平幼时的玩伴或爱慕对象，而同时承载着故乡的整体性回忆（值得一提的是，潮水本身便具有着朝夕进退的周期性，而与“重现”的主旨有着密切的联系）。换句话说，被慎平所爱慕的或许不是单独作为个体的小舟潮本人，而是那个可能永远不会离开日都岛，永远爱着日都岛（不要忘记她还有在沙滩拾捡垃圾的志愿工作），永远和童年伙伴以及日都岛居民们朝夕相处的小舟潮。这恰好也是这部剧作角色形象塑造的相当成功的地方，每一个人物的立体性与矛盾性都与周遭群体紧密的关联在一起。

但在网代慎平的梦境中，乡愁不是某种感伤的苦楚，而是在一个叙事的危机中愈演愈烈的。从找到杀害小舟潮的真凶出发，网代慎平在梦中凭借其冷静的反思、缜密的思维与强大的号召力最终将故乡从影子的危机中拯救出来。也就是说，乡愁是以一种危机性的形式出现的，在拯救故乡的过程中，网代慎平实际上拯救的是自己对故乡的情感与记忆，但这种记忆在梦境中以影子的形式被“异化”了，因此，《夏日重现》的故事也大多围绕影子的话题而展开。

二、影子与轮回：记忆的异化与修复

《夏日重现》作为悬疑推理剧的两大卖点便是影子设定与时间轮回，在乡愁的语境中，它们或许可以分别指代一种异化与修复。

首先，影子在作品的设定中是对人物肉体进行拷贝得来的“数据”，一种二维的存在。但这些数据不是完全是一致的，它们作为“完美复制品”的任务是消灭掉对应的本体。但这并非是在同一性的意义上去讨论一个存在与其复制的关系，影子更多具有“异化”的属性：它们听从波稻的命令，虽然能保留本体的个性，但为了替代掉本体，大多表现地更加冷酷与暴力（这一点只需要看影子澪便知）。但在网代慎平与小舟潮的梦境之中，影子的时间是停滞的，因此相对应的记忆也是停滞的，只是在复制的过程中被扭曲了，成为了听从蛭子神指挥的杀戮机器。

截图自漫画章节“记录014”

影子无疑与人的意识息息相关，它更像是某种既定记忆的“投射”。但这个投射并非是完美的，因此影子无法替代本体，只能在蛭子神的控制下以附庸的形式存在。作为特例的是小舟潮的影子，或许是由于小舟潮本人对梦境的介入，使她即使肉体被杀害，自己的影子也没有受到蛭子神的影响，而成为了“叛徒”，自始至终都与网代慎平奋战在拯救日都岛的前线。此外，即使它的影子在七周目中被雁切真砂人破坏，在已经经历过7月24日的慎平的意识之中，它仍按原设定在九周目中重新出现，并共享了此前经历过四个周目的影子潮的记忆。

截图自漫画章节“记录014”

为何影子是记忆的一种异化？一方面，对网代慎平与小舟潮而言，“无法与对方相遇”的焦虑是梦境的一个源头，无论是在梦境中小舟潮的死亡，还是最终话里小舟潮对慎平的直陈都能映证这一点；另一方面，操控影子的蛭子神，或者说试图利用蛭子神的力量实现永存与毁灭的菱形纸垂彦，则作为小舟潮与网代慎平的另一个端点，或者说叙事整体中最终的反派，以绝对孤独者的姿态试图去否定乡愁。

截图自漫画章节“记录021”

这里仍有一个有趣的插曲，那就是，在作品的背景里，菱形纸垂彦通过与波稻交合与妊娠的方式，让影子不断延续着自己与波稻的生命，但在二战的和歌山大空袭中，波稻的力量遭到了不可恢复的削弱。眼看自己永生的希望破灭，菱形纸垂彦将永存的目的转变为世界的终结。在这个意义上，菱形纸垂彦的生命在世界上延续了三百余年，以孤独的代价换取不断延续的生命，以至于在这世间沧桑的变化中丧失了作为人类而言对最大的故乡，即这个地球与世界的眷恋之情。而二战背景的引入莫如从更大的意义上说，是人对人的一次不可逆转的创伤。这种创伤撕裂了故乡的情结，而最终核导弹的打击或许使日本在末世情绪中面向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忧虑。这一点在梦境中成为了最核心的要素，而影子，作为对本体数据的复制，即使在本体消失之后也能继续留存，便成为了替代人类本体的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在梦境叙事中被放大了作用。这一点在菱形青铜的身上能够得到充分体现：为了以影子的形式延续妻子的姓名，菱形家族不惜与影子合谋，在夏日祭上却难逃被背叛的命运。

因此，克服影子对记忆的异化，对网代慎平与小舟潮二人而言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如果慎平在梦境中选择与影子潮维系短暂的时光，而舍弃在长远意义上对故乡的拯救，都意味着陷入某种乡愁的幻想，而无法直面回忆与乡愁本身。而为了与影子对抗，慎平获得了穿越时间的能力，尽管这一能力本身为蛭子神所独占，但小舟潮与南云龙之介同为波稻友好型人格的一部分，被小舟潮带给了慎平。

在梦境中，从他在船上第一次与影子潮的记忆相遇开始，网代慎平每经历一次死亡，时间就会回溯，并从开始的起点向前推移。网代慎平一共经历了十个轮回，在这一次次的轮回中，他逐渐弄清楚了影子的行动逻辑、小舟潮死亡的原因、菱形纸垂彦毁灭故乡的阴影计划、南云姐弟和波稻的往事、以及蛭子神与影子的神话源头。如果站在现实的角度来看，在这一次次回溯与影子的智斗与武斗中，网代慎平在每一次选择的岔口中选择了最能还原为现实的一条。其冷静与理智，以及在时间轮回中严丝合缝的细节设计，都成为了这部作品最大的看点之一。

无论从剧情的设定，还是从记忆与梦境的现实性来看，时空回溯的能力无疑是用以对抗异化之记忆的一种补救手段。对轮回的时限而言，夏日祭是一个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的终点，真正突破轮回，也就是从梦境中解放到现实的方式便是达到唯一的可能性。轮回的修补性同时体现在小舟潮作为影子与慎平的轮回之中，这有效延展了短短三天内两人自两年前分别开始未能重逢的时间，同时在梦境中修补了两人以往的隔阂。

从梦境的角度出发，影子与轮回都同网代慎平的记忆有关，它们构成了《夏日重现》主线剧情中最核心的两个设定，尽管时间轮回式作品在动漫作品中已成为一种常用模板，诸如《命运石之门》、《Re：从零开始的异世界生活》等经典动漫也具备这一设定。但不得不说《夏日重现》的轮回并非在开放的剧作空间中进行自由创作，而是在梦境的演绎之中走向了既定的结果。按照作品的时间顺序来看，观众得以跟随网代慎平一次次的轮回见证惊心动魄的剧情反转；但从作品既定的现实时间来看，轮回设定的作用则是对记忆的修补，且这种记忆不仅是一种个人性的记忆，也能够解读出民族性的成分。与影子相关的蛭子神神话与日都岛居民的信仰紧密关联，形成了特殊的民族记忆。

三、作品与延展：历史的回溯与超越

至此，对作品的内容分析已告一段落，在最后的部分，我想从《夏日重现》延展性的角度谈一谈历史问题在这部作品中的介入。

据作者本人所言，日都岛的构想与取景源自其本人故乡和歌山市的三个部分，分别是友之岛、男木岛与港口城市加太。剧中的城市景观源自对加太市，而鹰巢山与炮台则源自友之岛。在TV剧集播出之后，以旅游业与渔牧业维持经济发展的和歌山市也随处可见关于动画剧集的宣传海报。无疑，出于友人请求而进行本土化创作的田中靖规，将它的作品融入了故乡的一部分。

截图自漫画章节“记录004”

因此，网代慎平的返乡便或多或少地承载了田中靖规本人的故乡情结，并且这种返乡并非源自记忆中的美化，而更像是原有场景的基础上改造之后，借由漫画/动漫/真人化游戏的方式复现了出来。而复现便要求现实性的基础，同时也意味着与某种无意识的记忆进行反抗与斗争。如果说传统世界系的作品通过创设一个新的世界与结局，以试图通过回避的形式与世界进行切割与决裂，那么《夏日重现》的“世界”则是无处不在地介入着现实——无论是对和歌山市的现实取景，还是对二战这个更加宏大的民族议题展开介入。

田中靖规毫不回避将二战历史引入他的叙事体系之中，在剧情末尾影子的“常夜”世界中，更是直接出现了和歌山大空袭中的轰炸机，作为一种对历史回忆的介入。与之对应，影子侵占世界的计谋与过往日军试图政府世界的野心达成了遥远的平行关系，而世界大战对日本造成的毁灭性打击，也挫败了这股影子的力量。我们便能够继续追问这影子背后象征的究竟是什么？或许是一种日本军国主义的残余，一种不满足于现状，渴望永恒的胜利或最终的毁灭。它试图侵蚀一种朴素的民族记忆，并追求一个非现世的目的：要么是征服生命（而在菱形纸垂彦身上，这显然是自身有限的生命）；要么是毁灭世界。而在网代慎平的叙事中，这种影子作为一种异化的记忆，潜在地形成了对故乡（或者一种原初生活状态）的威胁，因此必须铲除影子——一定意义上也意味着直面历史与记忆，也就是说，从影子向本体，从历史到记忆，从梦境到现实，在这诸多对立着的范畴之间，必须要通过一种复现的方式去完成跨越。

从动漫化的结构上看，独立出来的第25集便承担着这样关键的作用：它作为一个释梦的谜底，除了提供一个观众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更重要的是提供了介入这部作品的另一个视角，以一种乡愁式回溯的目光，在消弭作品与现实边界的同时，实现历史与记忆的和解。这种和解并不通过完全虚构一个全新的世界，而仅仅基于对日常的改造。一定程度上讲，最终话使《夏日重现》的故事得到了完成，不再仅仅是另一种世界系的创新，或者落入时空轮回作品的窠臼。当作品结尾终于跨过“无法跨过”的夏日祭，来到现实的2018年7月25日时，小舟潮的18岁生日（新世纪的孩子、成年的标志）才从梦境中涌现出来，作为实现跨越的证明与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