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看许知远对郝蕾的采访时注意到《春潮》这部电影。许知远说他非常喜欢这部电影。我找资源下载了本片，晚上看了。

年初看过一部《柔情史》，新锐女导演杨明明执导的。与这片题材及片中氛围较为相似。此片也是一位女导演的作品，一个此前我没怎么听说过的名字，杨荔钠，拍纪录片起家，兼制剧情电影。

《柔情史》也好，《春潮》也好，都令我观影过程中有一种不舒服感。这种不舒服感来自于片中人物所处空间的逼仄、压抑——《柔情史》的空间是北京的胡同平房，《春潮》是破旧的苏式公寓楼；也来自于亲情关系之中的冷漠、刻薄、互相伤害，非常中国式的家庭情境。

还有一层不舒服，都是来自电影对父辈那代人的生活方式、人格特点及生活理念的展示。

这种不舒服并不意味着电影不好。恰恰是，太好了，拍得太真实、太细腻了。

一方面，勾起了我的不好的些许回忆，另一方面，令我这个屏幕外的观众，能够抽离出来，冷眼旁观这老一辈中国人的行为特点，心性模式。

这种因为过度真实而带来的不舒服感，我在贾樟柯的电影中也能感受到。那种粗鄙、充满世俗味道的气息，无所不在，在现实生活中，那正是我想要逃离的场景。而在电影中，我不得不进入。

而我知道，那是一种“中国味道”。

贾樟柯带给我的不适感还没那么强烈。因为贾樟柯的影像有某种诗意，一种既能将人带入现实也能带人抽离出来的特殊审美气质，这是因为贾樟柯的影像，无论如何逼近现实，都带着一份知识分子的思考，甚至有人形容为“居高临下”姿态。

而《柔情史》也好《春潮》也好，都无限逼迫现实，放弃了审美上的愉悦。

也许，面对狗血一般的生活，审美的诗意态度显得矫情。唯有最大限度逼近现实，将现实转化为影像，变成一份可以留存的客观存在，才能引起人的反思，也供后世的人，借以熟悉曾经的中国人是这样生活、思考的。

如果要说审美，《春潮》的结尾，那莫名其妙的在地上流淌的潮水，带有让人不明所以的某种暗喻，也是全片中唯一从视觉元素上进行切题的几组画面，算得上是抽离和拔高的审美。除此之外，只有丑陋的现实，让观众“忍受”。

《柔情史》也好，《春潮》也好，都将主人公放在简陋、阴暗的生活空间里。这既是符合现实生活的场景，同时也带有强烈的暗示性。在这样的生活空间里，人的心如何才能明亮呢？人毕竟是环境的产物。所以人的生活空间，根本就是人的心理空间的外显。某种程度上也是“因”。

两部电影都反映的是母女之间的情感牵连，激烈的对抗。都有一个强势的母亲，试图控制女儿的生活。当事实上并不能做到完全地控制时，心理上的失衡，便将种种对女儿的心理暴力宣泄了出来。

作为女儿，拥有这样的母亲，简直就是悲剧。但人是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的。所以，她们的人生，注定带有强烈的悲剧一面。能否超越悲剧，成为她们人生的重要面向。

能超越者，也会有个人心理伤痛史，留下伤痕在心田，不能超越者，就会轮回，将母亲对自己的心理暴力，传染给周围人，尤其是，传染给爱人，和自己的下一代。

一个老是从母亲那里习得愤怒和悲伤的女儿，又如何能够将欢乐的能力给予别人呢？

所以，无论《柔情史》也好，《春潮》也好，片中的年轻女主角，都有一个非常沉重的内心，在面对自己的爱情时，根本无法轻松享受，泰然自处。因为，“爱”和“亲情”，在她们成长和生活的每一天中，都是与负面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

《春潮》比起《柔情史》，显得更加极端。《柔情史》里面，母女称得上相爱相杀。母亲虽然严厉、苛责、试图监视女儿的生活到达变态的程度，但毕竟，也有轻松的时刻，母亲对女儿还有爱的流露。

而在《春潮》里，母亲对女儿，从来只有坚硬，空气中时时剑拔弩张。女儿一句不经意的话语，都有可能引发母亲过度的联想和比较，上纲上线地引发情绪大爆发和激烈的吐槽。

家，变成了战场，变成了一个地狱。

亲人，本应因爱之名而连接在一起，却成了需要防范的最大敌人。

这样的敌人，你还不能用真正的敌对关系去处理。那样只会造成更大的互相伤害。

《春潮》中，母亲一次次变态发泄情绪、小题大作、歇斯底里时，郝蕾饰演的女儿基本上保持着沉默。

因为她不能爆发。那样后果更严重。

但沉默也是一种消极对抗。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女儿有烦闷到爆炸的时刻，有一些小小报复手段，甚至有自残行为。

为什么母亲就不能好好对待女儿、表现出温柔和爱呢？

这两部电影，展示出的都是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母亲的形象。

那是什么年代？那是一个弘扬集体主义主旋律的年代。人人被灌输的价值观都是集体大于个人，祖国高于一切。人人要爱祖国，爱集体。家庭和个人，永远摆在后面。

片中反复吟唱的一首歌是“我和我的祖国”。当母亲带领社区里的一帮大妈们，为了文艺汇演而排练时，人人都激越高昂，高声唱出这首歌——“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在哪里，都流露出一首赞歌”，一个个脸上显露出幸福陶醉的表情。

这是一个极大的隐喻。展示出一种极其变态的共生关系。人在歌唱祖国、身为祖国的一分子而用声音、表情和肢体拥抱祖国这个宏大的集体时，才能找到幸福感。

或者可以说，这种幸福感是一种被训练出来的带着仪式感的幸福感。

也就是说，人在此时，必须表现得幸福，或许，内心也必须感觉到幸福。

人在作为墙上的一块砖时，最幸福。

人作为机器上的一颗镙丝钉时，最幸福。

我把幸福感都献给祖国，献给集体，献给大家。

但人毕竟是有私欲和个人情感的。当这种幸福感变得像样板戏时，它就显出宏大而空洞。

当人必须表现出作为一块砖、一颗镙丝钉的幸福感时，人其实是异化了的人。

电影里面的母亲，和她的同龄人在聊天，在聚会时，谈论的都是一些套路式的话题。讨论很热烈，大家很投入，可宏大而空洞，你很难看到一个人更加私人化的情感表达。大家被训练得很相像。相似的镙丝钉，相似的情感模式，相似的谈吐，你很少看到真正富有个性魅力的人。

母亲年轻的时代，个人生活是极其简单的。一夫，一妻，一套勉强容身的简陋房子（电影中的苏式公寓楼），一个工作单位，生活中的所有部分，仿佛都是为了让机器运转更良好，生活也如流水线般运转。那样的生活，是缺乏想象力的，是一眼能望到头的。

那样的情境之下，每颗心灵的最大热情、荣誉感、归宿感，都与集体相关，与祖国相关。

个人生活元素也相对固化。一夫一妻一辈子，结婚生子，为单位奉献一生，是那时主流的模式。哪怕这对夫妻事实上个性再相左，在生活中再缺乏共同语言，缺乏个性和个人情感层面的互相激发，也得需要相伴下去。大家更像是生活的伙伴，相依为命。一个个的个人组成家庭，作为社会最小单位，融入一个个大（工作）单位。

个人的生活，透着工业化的整齐划一。

所以，《春潮》中所展示的母亲和同龄人们在一起交流种种话题的情景时，听着他们的腔调，知悉他们的生活话题，我有种想死的感觉。那是极端的干巴，枯燥，无聊，是个人情感的空洞，是生命力的缺乏。

一面在唱红歌时激情满怀，一面是个人生活方面致命的黑洞。片中母亲说，自己30年没有性生活了。

30年没有性生活，这也揭示了一种可怕的个人生活方面的黑洞。

母亲之所以没有性生活，是因为她很早就选择了离婚。离婚原因是因为自己的老公不检点，在生活中有骚扰别的女性的表现，还在家召过小姐。

那个年代，“生活作风”是件严肃的事。严重者会遭到整个社会系统的碾压。因为个人道德上的整齐划一是系统对个体零部件的一个重要要求。人要么选择压抑，要么因为“生活作风”出问题，导致自己与系统冲突，身败名裂。

因为父亲是个“流氓”，母亲选择了爱惜羽毛，离婚，并且30年来保持单身。

这30年来，她对前夫充满了怨恨，觉得他毁了自己的人生。这种怨恨和安全感的缺失让她想要控制一切。女儿便成为牺牲品。女儿从没感受到过来自母亲的温柔，倒是从父亲那里获得过不少童年的欢乐。所以无论父亲多么“流氓”，在她心中都是个完美的父亲。而女儿对父亲的这种态度，遭到母亲的忌恨，越发引发她对女儿的负评和无处不在的碾压。30多年来，碾压女儿成为她的心理习惯。

而女儿，也终于表现为一个问题女孩。喜欢“乱搞男女关系”，投入一个个男人的怀抱，甚至非婚生下自己的女儿。女儿生下来后便没有父亲。姥姥、妈妈、女儿——一个奇葩的三口之家就这样组成了。姥姥无限怨恨自己的女儿，对外孙女充满宠爱。到了母女关系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姥姥为了控制外孙女，在几岁的小孩子面前说出小孩所不能承受的恶毒话语，攻击她的妈妈。

看似是原生家庭的问题，但从中，我们所能看到的，何尝不是一个时代？

家庭有毒，毒来自于社会。有毒的土地，培植出有毒的心灵。有毒的心灵，以控制和伤害最亲的人，来获得自己的某种平衡感。从这种伤害中，自然得不到幸福感可言。可如果不发泄出戾气，自己内心又不得太平。

片尾，母亲昏迷，躺到了医院的病房里。郝蕾演的女主角，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世界变得清静了。

我不太地道地心想，母亲这会儿应该死掉，会让余下的两人得到解脱。

到底有没有死，影片没给出答案。倒是无厘头的潮水流了一地，小孩子追逐着水流，从学校来到湖边，在湖边嬉水，影片至此落下帷幕。留下一个超越现实的莫名其妙的结尾，让观众去想象。

这个片子，饰演母亲的演员，成功地令我感觉到非常不舒服。不知道这是她演技的成功，还是她这代人本身骨子里自带的基因，成就了这部影片的特质？

总之，这是一部让人看了压抑到想死的影片。而我不得不佩服，导演有此勇气和耐心，将这样的情境搬上荧幕。

必是内心有大纠结，才至于此。

所以，艺术的核心动力，正是来自于内心的纠结，和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