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姥姥脸庞上的表情是不加掩饰的强硬，眼神中有一点居高临下的评判姿态，与此同时还有一股隐忍而不知来源的怒气。她的头发整整齐齐地贴着脸庞，没有一丝杂乱，显示出她内心高度的秩序感和掌控力，她的步态轻盈、迅速而不拖沓，一种因为完美感而变冷的气场四散开来。虽然年纪已长，她的话音还是如此坚定有力、不容置疑，有一种近乎美好的抑扬顿挫的条理性和煽动性。外人面前，她总是得体的，她的微笑完美而有力量，脸部的每一块肌肉都能得到完全的控制，在人群中，她是有领导气场的，是那个以威严的微笑和点头回应他人的人。她能得到众人的爱戴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乐于奉献、乐善好施、以他人为先。

然而一个在外在世界有那么多掌控力的人，其内心世界几乎是不堪一击的。她的一生始终被年轻时未婚先孕的羞耻感所绑架，对自我的怨怼、懊悔、耻辱、责备沉重到不能承受，全部变成包袱甩在女儿身上。如果这一切生活的不如意、不顺遂都是那个变态男人和他的白眼狼孩子带给我的，我就并无任何责任为这悲惨的生活负责了。我是多么骄傲的人呐，当初为了攀上高枝、改变穷困的生活，坚决地要嫁给城里的男人，可正是这个男人，他毁了我的生活！他变态、他无良，他做过好多让我耻辱的事情……我的这辈子就是被这两个人毁了的！我把细米都让给他们吃，我是多么爱他们啊！多么的奉献，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感恩，还反过来反咬我一口！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

在那场姥姥与情人周爷爷的对话中，她失声痛哭，释放出脆弱的一面，我们终于可以窥见她真实的一面，可所谓真实也只是部分的真实，痛苦的部分确实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着的，但是她控诉的内容听起来则更像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原来外表强势、强大的她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个被动而脆弱的受害者，平日里的愤怒实际上是为了防御堆积已久的无力感罢了。

这是一个悲伤、绝望而软弱的灵魂体，但又有着惊人的渲染力，她可以轻易地把控氛围，将屋檐下的一切事物变为她自己的影子。那些近在咫尺的家人于她而言不意味着爱，而像一面镜子折射出她的恐惧、怨恨、羞耻。病恹恹的女儿便是这种环境的产物，用苍白的沉默去抵御，可就连沉默也是过错。生命力不再，生命的冲动被压制。

外孙女像是姥姥用以制敌的武器，一方面能获得控制感，另一方面剥夺女儿做母亲的感觉，强行介入让她觉得痛快，仿佛赢得一场胜利，获得了更多的权力和荣耀。这种介入和剥夺是以损毁女儿的边界感为代价的，女儿的绝望似乎比姥姥更甚。

“当你安静了，整个世界就安静了。”当作为母亲的姥姥本人终于因病及死亡而闭上了嘴巴，停止传播她的绝望感和负能量时，便是春潮终于开始涌动之时。生机终于再次浮现，美好的感情、正常人类的爱终于自由畅快地流出来了，那潭死水终于活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