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知道方·基默是因为《永远的蝙蝠侠》，作为一个守旧的影迷，蝙蝠侠系列是我唯一看得下去的超级英雄电影。《永远的蝙蝠侠》中方扮演的戴着金边眼镜穿着双排扣西装的布鲁斯韦恩一出场就惊艳了我，个人认为他的蝙蝠侠扮相也是几任演员里面最好看的，虽然他在这部电影中常常表现得木讷，不知道是剧本要求还是演员的漫不经心，现在想来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除了他的样子，我还喜欢他说话的声音，我太喜欢他的声音了，该如何形容他的声音呢？他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心静的力量，似乎与他传说中的刺头性格毫不相符。

纪录片开场没多久，画面上就出现了年老的他，在那张被岁月和病痛摧残的脸上，已经几乎看不出他年轻时的影子了，而因为喉癌导致的声带受损让他的声音变得刺耳又怪异，你甚至很难听懂他说的单词。岁月无情带来的冲击感过于强烈，一时让我这个观众都有些无法接受。

他的纪录片是对他六十多年来人生的自述，素材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自己的拍摄，这个有着记录癖的男人过去四十多年收集了几千小时的影像，他甚至还有个大仓库来专门安放这些录像带。他的记录癖始于童年，那时他的父亲送给了他一台摄像机，他说他是他所知道的第一个拥有摄影机的小孩。

方·基默出身富裕家庭，是三个男孩中的老二。因为父亲没完没了的外遇，8岁时父母离了婚，他说他的母亲“坚强而疏离”，而他那用金钱和权力得到他们哥仨抚养权的老父亲在多年后以他的名义注册了二十多家幽灵公司避税，也实在是坑儿子的一把好手。

他最快乐的时光应该是和弟弟韦斯利在一起的时候。从小他便是个表现欲强烈的小孩，而他的弟弟韦斯利热爱导演，于是弟弟掌镜，哥哥表演，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最佳拍档。他们一起合作了很多有趣的“电影”，那些现在看起来已经有些模糊的片段里他做着夸张的表情，手舞足蹈地跳来跳去，他们的“电影”幼稚但又有着令人赞叹的天马行空。后来他如愿去了名校朱莉亚音乐学院学习表演，而他的弟弟因为癫痫发作死在了自家的游泳池里。他在宿舍贴满了弟弟画的画，就好像弟弟依然和他在一起。他说他失去了知己，是的，他用的是知己这个词，那是个最初陪他一起追寻梦想的人。

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方·基默扛着摄像机记录一切，不停地拍拍拍，你可以在他拍摄的影像里找到很多如今大明星的青涩时代：汤姆·克鲁斯、蒂姆·罗宾斯、凯文·贝肯、西恩·潘……纪录片中关于凯文贝肯和西恩潘的那一段颇为有趣，当时方·基默尚未进入好莱坞，刚大学毕业的他在剧场演舞台剧，一开始他是演男主角的，后来凯文·贝肯来了，他只能屈居男二，再后来西恩·潘来了，他变成了男三，那时的他还能轻松地自嘲：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后来他进入了好莱坞，一开始也算是少年得志，尝到了成名的滋味。虽然在《壮志凌云》（就是那部给美国空军做嫁衣的海军宣传片）里的只是配角，当他牵着当时已经是大明星的雪儿以情侣姿态高调出现在红毯上的时候，也是出尽风头。作为演员，他有他的野心，就如同他自己说的，他想追随马龙·白兰度的脚步。他给斯坦利·库布里克、马丁·斯科塞斯等名导寄录像带试镜，没有获得成功。后来他留长发，天天皮裤不离身，一遍又一遍唱大门乐队的歌，直到把自己变成了吉姆·莫里森，终于得到了奥利弗·斯通的垂青，从纪录片里可以看出他本人对这部电影（《大门》）应该是喜爱的。虽然我并没有看过《大门》，但凭借纪录片中的几个片段就想把它列入观影清单。

实际上我还不能算是方·基默的影迷，我甚至没有看过几部他的电影，而我翻了翻他的履历，似乎95年的《永远的蝙蝠侠》是他目前为止主演的唯一的大IP电影，这部电影当年在商业上大获成功，然而就算是在二十多年后的采访中，方依旧对这部电影嗤之以鼻，他认为它只是一部“肥皂剧”。二十多年前的他更激进，当年的他直接拒演了续集。方·基默的个性一直极富争议，他的纪录片也没有回避这一点，纪录片里说到，在拍摄《壮志凌云》之前，他就直言这个剧本“很蠢”，完全不想演，迫于公司压力出演后，他和汤姆克鲁斯的较量又从戏里延伸到戏外，并且还在片场拉帮结派；后来拍摄《拦截人魔岛》时，又对导演约翰·弗兰克海默颇为不满，他甚至还用自己的摄像机录下了与导演的争吵，导演几次三番让他“关掉摄像机”，他的回答是“我就不，我需要一个见证”。纪录片里也截取了一些当年媒体对他的评价，媒体形容他是“一个被宠坏的、幼稚的完美主义者”，访谈节目中主持人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不是很难相处啊？”或许也是为坏脾气付出的代价，千禧年以后，方·基默好像失去了市场，他的名字就如同光怪陆离的90年代一样，被时代甩在了后面。实际上，作为一个演员来说，虽然我看他的作品少，但就我看过的几部电影来说，他的表演对角色本身来说是有说服力的，怎么说呢，且不论演技有多好，他具有一人千面的特质，就是俗话说的演什么像什么，这是很多演员并不具备的，这绝对是一种天赋。所以还是忍不住为他可惜，他的演艺生涯不该仅限于此的。

在一段采访资料中，他小小地总结了他的职业生涯，他遗憾自己一直没有演到真正感兴趣的角色。2000年以后的演艺生涯在纪录片中被飞速掠过，一直到2012年，他重新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舞台，扮演马克·吐温，这次他终于找到了真正感兴趣的角色。《市民吐温》是他自编自演的独角喜剧，他为此准备了十年之久。马克·吐温说幽默的根源不是快乐而是悲伤，马克·吐温失去了女儿，方·基默失去了弟弟，马克·吐温有很多债要还，此时的方·基默有很多债要还，他演的是马克·吐温，也是他自己方·基默，How do you heal a broken heart？怎样才能治愈一颗破碎的心呢？他借马克·吐温之口问。卖掉地产以支撑自己演出，他信心满满地告诉观众他还可以独立负担这个演出三年。舞台上，他释放着马克·吐温式的幽默换取观众的笑声，我特别喜欢纪录片里他扮演马克·吐温的状态，他看起来终于可以自洽了。如果不是他突发的癌症，这个项目或许会做大吧，或许会变成电影，只能说，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我向来迷恋棱角分明的人类，或许因为他们锋利，因而显得特别有生命力，而这类人也总是容易被性格反噬，他们还常常是撞到头破血流也不会回头的。我不知道方·基默的一身棱角，被岁月磨得还剩多少，不过看着纪录片中年老的方·基默，拖着癌症恢复期的身体对着镜头耍宝、玩水枪，他画画、开艺术工作室，还有，他依然自己扛着摄像机，到处拍啊拍啊，他依然有着一颗不屈的心。他对着镜头说：“我也害怕过，但生活从来不曾将我击倒，因为我不相信死亡，我试着将世间的一切看作生命的一部分，如果站到地球以外往下看，你会看到我们都是生命之源。”我喜欢他对生命的注解。

纪录片的主线讲述的是作为演员的方·基默，而片中穿插的其生活影像也非常动人，这也是这部纪录片中我特别喜欢的一部分。那些影像全部来自他私人的家庭录像带，包括他的婚礼片段、他曾经幸福的家庭生活、一双儿女的成长，还有一些有关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去世后，他去亚利桑那州安葬她，在那段画面里，现实和过去的影像被交叉剪辑在一起，过去影像里他的母亲笑容温柔，和他打着招呼，和他说着话，营造了一个真实的幻境，看到这个画面的时候，我的脑袋里竟然反反复复出现这么一句话——“当他们的影像消失，什么还能证明他们依然存在呢？”（这句话出自史铁生的话剧剧本《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我已经不记得这句话到底是在什么样的语境里出现，但它却在这里回答了影像的意义。影像是证明存在的最直接的证据。影像不会变，不会死，某种意义上来说，影像比记忆更真实，也更加永恒。这大概也是纪录片的意义所在。当然我们无法凭借一部纪录片去给一个人下完整的定义，人的一生其实很庞大也很丰富，岂是短短一个多小时能够说尽的。不过不管怎样，我都非常喜欢这部纪录片。

没想到我为一个才认识几天的演员写了三千字影评，写的很流水账很乱但都是真情实感的，我尽量克制自己减少对他作主观评价，因为对他真的了解不多，这个纪录片实在太触动我了，太触动了。还有，我好想看他的马克吐温现场版呀，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