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而不倒

大概是电影拍得太好了，最近几周连续看了五部关于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的电影：《金钱无用：深入美联储》《恐慌：2008金融危机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大而不倒》《监守自盗》《大空头》。看完感到既兴奋又惭愧，兴奋的是自己像开了窍似的，突然就明白了很多事情的所以然，惭愧的是自己开窍得这么晚、如此“晚熟”。这五部电影从不同角度反映了次贷危机的种种现实，而深入现实世界，总会有所收获。加上近期的硅谷银行和瑞信银行事件，使我对于如何防止银行机构“大而不能倒”有了一些感想。

一、维护公众信心

信心比黄金更珍贵。银行的危机不管如何开端，最终都表现为公众对银行失去信心，大量取出资金或不再提供融资，导致银行流动性枯竭。越是如此，银行越无法继续放贷、还款，如多米诺骨牌般将自身危机传导至其他金融机构乃至社会经济领域。那么如何维护信心呢？

从微观上来讲，要确保银行的稳健经营。要设定行业准入门槛，严格把关新设银行。要安排专业部门进行审慎性监管，例如我国的银保监会，防止银行发生重大风险。要对吸收损失的资本提出要数量要求，开展资本充足率监管，对于大银行、系统重要性银行更是要提高监管标准，防止大机构倒闭对经济体系造成重创。要建立存款保险制度，给大多数存款人吃下“定心丸”。

从宏观上来讲，要建立逆周期监管，在拨备和资本的计提上“以丰补歉”。要降低风险的传染性，例如将金融机构间关联性较强的同业业务控制在一定比例之内。建立稳健的、有明确预期的货币政策，以及中央银行在紧急情况下向商业银行提供融资的机制，都有助于维护公众的信心。

美国次贷危机的信心崩塌来自房贷违约率的大幅上升，其根源是“乱放贷”，即向没有还款能力的人发放房贷。并且通过复杂的金融产品、虚假的信用评级将这些次级贷款包装成优质资产出售。不管是放贷，还是评级、出售次贷产品，整个过程都充满了欺诈，是用虚假信息骗取了公众的信任。而对瑞信银行的信心崩塌则源于其不断发生的风险事件和连年亏损，不断地证实了它的经营不善。

在维护公众信心方面，不得不提“声誉风险管理”。在银行出现负面舆情后，如何妥善处置，防止外界对银行形成误解、进而转变为集中取款行为，是十分关键的工作。

二、防范道德风险

次贷危机最为人诟病的是华尔街胡作非为、赚得盆满钵满，劳苦大众却要为此买单。从人的角度来说，如何防止类似现象再次发生呢？

一是要将金融机构的高管、从业者的收入与风险及损失挂钩。比如我国从2010年开始就要求商业银行建立绩效薪酬的延期支付和追索扣回制度。如果你投放的资产出现风险，将会导致你不但拿不到全部绩效薪酬，还要将已经拿到的还回去。

二是要整治腐败和金融犯罪。虽然次贷危机涉及大量的欺诈，并对美国经济乃至全球经济造成重创，华尔街的金融高管却几乎全员脱罪。而在金融危机后，华尔街又收买国会阻止金融改革，奥巴马竞选时宣称的改革最终并未兑现。被金钱收买的还有学界，顶级高校的学者们暗地里接受金融机构的资助，明面上用“理性”又“专业”的研究成果鼓吹放松金融管制。

三是防止“政商旋转门”。次贷危机还反映出，监管人员离职后可以无缝衔接入职被监管机构，令人怀疑其是否以放松监管来谋取高薪职位。除了设定竞业禁止期限，监管部门是否与金融机构存在利益往来，从而放松监管，也值得关注。

三、阻止赌徒行径

赌徒总是假设自己早晚会赢回来，所以没有收手的时候。而次贷危机中的大多数参与者，总是假设房价会上涨，所以没有为房价下跌做好准备。风险管理要求更多地考虑不利情形，并做好准备；要求考虑经济周期，在好年景时为坏年景做好储备。比如为贷款挑选优质客户、为央行加息预备好利率风险的对冲，为损失计提好拨备，为流动性预备好可变现的优质资产等等。当然，这只是风控的一小部分。

次贷危机中，第一步风控就失效了：向没有还款能力的人发放贷款。越是加息，越是没有还款能力。后续的风控也层层失守：评级机构未尽到客观评价的职责；次贷产品的投资者盲目听信评级机构的信用评级，没有看清底层资产的质量；投资机构还高杠杆经营，降低了自身的抗风险能力；投资机构虽然购买了信用违约互换（CDS，Credit Default Swap）作为违约保险，可出售保险的机构并没有相应的偿付能力。所有的一切，都是赌美国的房价不会跌。而硅谷银行的债券会在美联储加息时大幅贬值，是因为它没有对冲利率风险；它的资产负债期限严重错配，是因为特朗普党政时期放松了对小银行的监管要求，使得硅谷银行不需要遵守流动性匹配率指标。从风控的角度，一切都有迹可循。

各国金融监管部门早就针对金融机构制定了一系列监管指标来管理各类风险。例如杠杆率，资本充足率，拨备覆盖率，流动性比例，利率和汇率风险的敏感度指标等等，越是见证危机，越是明白这些指标的重要性。这些约束就是为了阻止金融机构嗜赌成性、成为脱缰的野马。进一步地，还要防止金融机构粉饰指标欺骗公众和监管部门，也要防止金融机构将风控与创新、发展相对立，以各种方式逃避监管。

四、整治过度创新

次贷危机中，大量的担保债务凭证（CDO，Collateralized Debt Obligation）被包装成绝大多数人都看不透的极为复杂的产品。投资者也没有穿透至底层资产，看到它们实质上是由很多不具备还款能力的抵押房贷组成，只是听信了评级机构的AAA评级就认定其为优质资产。

金融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从宏观上看，金融机构的良好业绩基于经济的良好运行。而次贷危机中，CDO的向上行情却是基于美联储降息、大量贷款购房助推房价上涨，存在很大的泡沫。而CDO的流转使泡沫进一步增大。

这不禁使我想到我国前几年整治影子银行时提出的穿透至底层资产的监管要求，对资管产品、理财产品提出的禁止层层嵌套的要求，以及近几年提出的将各类金融活动全部纳入监管，按照“实质重于形式”原则进行穿透式监管。这些都是为了更好地防范“伪创新”带来的风险和泡沫。不管开展哪种创新，关键是要说得清、看得透，风险可计量、可承受。

有意思的是，这五部电影大致可以被分为两组：《恐慌》和《大而不倒》似乎是美国政府讲述次贷危机的官方口径，积极救市，大公无私。《金钱无用》《监守自盗》《大空头》则存在反思和批判。尤其是《监守自盗》针对次贷危机后广大民众的悲惨境遇发出了灵魂拷问：美国政府到底是谁的政府？该片认为它是A wall-street government. 《监守自盗》还认为，时任美国财政部长、高盛前CEO保尔森不以国家名义救助雷曼兄弟、而是拿610亿美元政府资金救助AIG，是因为AIG基于售出的信用违约互换需向高盛赔付140亿美元。当然，这中间的孰是孰非留待观者判断。

从2008年开始，总结过次贷危机教训的文章千千万。这些老生常谈也许别人早就讲过。但这是我自己消化之后的感受，对我很有帮助，所以记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