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你拍一部戏，主角是这样一个人：9岁起被自己亲哥性侵，11岁住进变态校长开的“儿童之家”，成年后进出过42次监狱；一个集无业游民，酒鬼，瘾君子，抢劫犯，肌无力患者，躁狂型人格于一身的crazie，你会怎么拍？
有一个导演是这样拍的：在只有90分钟的篇幅里，他让主角陪朋友吃了三顿饭，无所事事地开了半天车（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大部分时候在聊天——也不是什么午夜梦回的剖白，或者酒过三巡的倾吐，就是字面意思上的聊天，唠嗑，胡扯。最后，朋友把主角的一生写成了传记，悄悄塞进书店的橱窗。这本书和这部电影拥有同一个名字：《斯图尔特：倒带人生》（Stuart：A Life Backwards）。
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部戏带给我的震撼。从形式上说，这部戏几乎不算一部严格意义上的“电影”，它更像是一个“小品”，一个电影的缩影，或者一个加长版的微视频。剧本的设计感在这部戏里体现得非常弱，你几乎看不到什么情节的起伏或人物之间的冲突，它像一篇形容词缺席的白日流水账，又像一段忘开美颜功能的随手拍vlog，至于最终被拼接起来的几段剧情，全是“其实好像也没发生什么”的日常。
然而就是这样的日常，在你看完整个故事、明白了所有人的命运脉络后，再回过头来细想，会突然明白它们的初衷，然后深陷其中久久走不出来。
Tom Hardy饰演的邋遢流浪汉斯图尔特，一生经历过暴力、不公、虐待、歧视和伤害，但这部戏，一、点、儿也不愤怒。电影中，斯图尔特第一次登门“拜访”他的新晋作家朋友亚历山大，观众和亚历山大一样，都悬着一颗心等着看他闹事，但他没有。他规规矩矩地坐在角落，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听着书的事，咖啡小口小口地抿，烟灰小心翼翼弹到自己的裤腿上，以免弄脏亚历山大家的地毯。后来，斯图尔特带着亚历山大到他的收容所小坐，好客的他亲自下厨，烹饪出两款惊心动魄的黑暗料理，和亚历山大一起挤在沙发床上边吃边对着电视机傻乐——这一幕，成了这部戏流传最广的剧照之一，它在很大程度上传达了这部戏的气质：不仅不愤怒，还有一种云淡风轻的幽默，超脱和从容。
那这是一部粉饰苦难的作品吗？当然不是。再往后看，亚历山大邀请斯图尔特去朋友家做客，在绿荫地上，度假木屋前，斯图尔特捧着热茶，久久眺望远方，轻叹道“It’s fucking amazing”——这是他永远无缘的生活；亚历山大问他，如果能回到过去，他最想改变的一件事是什么？斯图尔特回答，大概是暴力吧，可是，“sometimes, I think I’m the child of the devil. I let the devil in, now I can’t get him out. I tried, burning him out, cutting him out, he don’t take no notice. Why should he? He don’t wanna be homeless.”——这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命运。苦难从没有被噤声，它只是选择了不轻易发言。
所以你看，这才是这部戏最棒的地方：它的留白。我知道剧作中有个原则，叫“show, don’t tell”——你最想让观众知道的，一定别说出来。所以当我们看懂了这个故事后，再看到斯图尔特坐在木屋前就正山小种和女明星的胸部侃侃而谈；看到那朵莫名其妙的木头蘑菇被好整以暇地安置在了车顶；看到亚历山大偷偷换掉书店橱窗里的《达芬奇密码》，会边笑边红了眼圈。
写写Tom Hardy。如果把斯图尔特说成是TH演员生涯中的最佳表演或许过于武断，但我想无论如何，这个角色一定是他事业轨迹里的高光段落、华彩片段。我太喜欢他诠释的这个斯图尔特了，那么的真实而迷人，那么的沉重又轻快。我后来找到一个他谈斯图尔特的访谈，让我意外的是，在戏外他其实并不能很好地梳理和归纳这个人物。我想也许，比起理性分析，他的天赋更多地体现在观察和共情（empathy），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后来擅长的角色——心怀愧疚的困兽（“Warrior”“Child 44”），往事成谜的恶徒（“Mad Max: Fury Road”“The Dark Knight Rises”“The Drop”“Lawless”“Taboo”），混吃等死的卢瑟（“Venom”），吊儿郎当的雅痞（“Inception”“RocknRolla”）——全都是那种需要大量心理戏加权的类型。12年的时候他演了一部爱情轻喜剧“This Means War”，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灾难（虽然他在里头特别帅啦），比起上天入地做特工，他的优势显然更在“Dunkirk”或者“Locke”这种只露两只眼睛一个上半身的静态戏上。
回到电影，《斯图尔特：倒带人生》改编自真实故事，主人公斯图尔特9岁起被自己亲哥性侵，11岁住进变态校长开的“儿童之家”，成年后进过42次监狱，是一个无业游民，酒鬼，瘾君子，抢劫犯，肌无力患者——但所有这些，都不妨碍他的故事被他的作家朋友亚历山大记录下来。他们两个人，都值得被我们看见。
这篇文章献给本片导演David Attwood，演员Tom Hardy和Benedict Cumberbatch，更献给Stuart Clive Shorter (1968-2002)和Alexander Masters。
“You have lived a very controversial and unpleasant life, but you were a great man.”
Emrys
2019/1/6
正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