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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电影剧本_主席_影评 - 比兔TV

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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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Председатель又名:Predsedatel

分类:剧情 /  苏联  1964 

简介: 在战争中失去—条手臂的复员军人叶戈尔·特卢布尼科夫放弃在莫斯科的安逸生活而返回家

更新时间:2019-12-06

主席影评:《主席》电影剧本


《主席》电影剧本

文/〔苏〕Ю·纳吉宾

译/何学昭、季维干

校/邵焱、于彬

上集 弟兄俩

……一个小村落。村口的栅栏。房子都已倾圮,房顶上铺的麦桔也已发霉。一条积满尘土的路环绕着这个小村。在高岗上的白桦树下面,一小群牲口:约有十五头瘦牛、几头牛犊、一些绵羊和正在吃草的山羊。一个上岁数的牧人正轻轻地用柳笛吹奏着一支忧郁的曲子;在他的身旁俯卧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小伙子打着赤脚,穿着一件印花布衬衫和一条不象样子的衬裤,连腰带也没有系。他沉思地倾听着这悲伤的曲调。

看来,老人想把自己的演奏技巧传授给小伙子。他把柳笛从嘴边拿下来,把手指放在笛孔上,又重新拿到嘴边吹起来。顷刻间,他那微弱的笛音突然被雄社有力的、激动人心的军号声所压倒。

小伙子猛一哆嗦,用胳臂肘支起了身子。只见大路上尘土飞扬,从小树林里冲出一支红军骑兵队,朝着村庄奔去。小伙子一跃而起,急速地从高岗上跑了下来。

他入迷地看着这些头戴红星尖顶盔形帽的战士,看着他们一张张疲惫的、风尘仆仆的脸,以及他们所骑的瘦骨嶙岣的马。他的眼睛熠熠闪光,他那瘦削的幼弱身躯上,每一块肌肉都绷紧着。

从村里跑出来一些孩子和少年,但从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只是见到骑兵后寻常的好奇心和单纯的兴奋心情。

一个骑兵拉着一匹备马的缰绳,马的主人不知是牺牲了,还是负伤掉了队。他发现了这个赤足小伙子热情而紧张的心情,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招呼他。

小伙子迟疑了一下,走过来。骑兵指着马对他说:“上马吧!”小伙子看着他,仍然不敢相信。刹时,他猛地一跃跳上了马背,用强有力的手抓住了缰绳。

“叶戈尔卡!……叶戈尔卡!”一个又矮又壮的宽脸的孩子在村口栅栏边叫他,“你到哪去儿?”

“打仗去!”叶戈尔卡回过头来答道。

骑兵们快速离开了村庄……

字幕:1947年。

夜晚。在朦胧的月光下,隐约可见烧毁的屋架,光秃的火炉就象墓碑一样,一些幸存下来的房子那麦秸的或薄木板的房顶孤零零地弯曲着。不知在什么地方有条狗在哀嗥。

一个背着背包的人走近了村口,他的一双皮靴上溅满了春天的污泥。在村口只剩下一根倾斜的电线杆,它的旁边有一个积满水的大坑。这个人伸出左手,抓住电线杆,跳过了这个坑。

犬吠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一条很瘦的大狗象一团什么黑东西冲这个人猛扑过来。他举起手来赶它,狗逃开去,一下子停住了吠叫。不料另一条狗又从后面向他扑来,咬住了他的军大衣,他掉转身来踢了一脚,自己却也差点儿摔倒。

几条饿得精瘦的、变野了的狗突然在黑暗中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

一条大一些的狗直扑上他的胸脯,尖利的牙齿就在他的喉咙旁咯吱作响。

他以敏捷而机警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战场”,急走了几步,靠在一棵烧焦了的白杨树上,这样,他的背后就安全了。他动了动肩膀,把背包从背上拽下来。这时才显出来,他断了右臂,空袖子塞在大衣口袋里。

他留心地注视着这些狗,不时地用脚驱赶它们,并不断转着身,用他的背包朝狗头砸去。这些瘦精灵尖叫着跑开了。

他迅速地穿过街道。

那些狗还对他紧追不舍。而他已走到一所铁皮房顶的大木房的门前,并开始使劲敲门。

没有人答应。他就用脚尖踢门,接着又用脚跟砸。终于听见门厅里在了一点儿动静,在门楣下闪出了窄窄一条光线。

铁门闩哗啦一声落下了,钩打开了,钥匙嘎吱插进了锁孔里。门启开了一条缝儿。

“快让我进去,”他说,“这些狗差点儿没把我吃掉。”

门敞开了。一个未刮胡须的宽平脸的人用手垅着没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向外张望,面带惊慌之色。

“叶戈尔!”未刮胡须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我的好兄弟!……”

“你锁门防谁?”叶戈尔冷笑着问道。

“我的好兄弟!”谢苗好象没有听见,一面重复着,一面后退到家里。

叶戈尔把背包放在长凳上,脱掉了军大衣。他听见,谢苗又用许多锁把门锁起来。

“多妮娅!”谢苗向炉顶上(注1)压低嗓音叫道,“多妮娅,下来,叶戈尔来了。”

“别嚎了,要把孩子吵醒了!”从炉顶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印花布的帘子掀动了,伸出了一条白胖的腿。脚踏着了地面,腿裸露的部分越来越多:圆润的膝盖,丰满的大腿。这时,多妮娅终于想起来,把裙子拉平整。

“您好!”多妮娅一面说,一面向叶戈尔伸出了小胖手。她的个子不高,脸色白里透红,满漂亮。

这时,谢苗把油灯挂在一个长钩上,把灯芯捻亮一些。顿时,灯光若隐若现地顺着墙爬到天花板上,照亮了这个不整洁的大木房子的各个角落:白铁皮的洗脸池,下面放着一个盛着泔水的木盆,发黑的炉子,油腻的铁锅,铁床上熟睡着两个男孩子,板铺上躺着一个身材细高的少年,木箱子上还有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女孩子。看来,悬在梁上的摇篮里可能还有婴儿。

“你们有几个孩子了?”叶戈尔·特鲁勃尼科夫边往长凳上坐,边问道。

“六个,”多妮娅回答说,“摇篮里是一对双胞胎。”

“住得很挤,”谢苗用滑稽的声调说,“在黑暗中会互相碰撞……你有了吗?”

“我一直在打仗,哪里有孩子……这么久了,可我和妻子在一起的时间,可能还不到一年。”

“要生个小子这点时间也足够了。”多妮娅一边准备吃的,一边这么说。

“本来要个女儿我也不反对,但妻子怕成个带孩子的寡妇,这么一来,就没生。”

多妮娅到门厅去做什么去了。

突然,叶戈尔盯着哥哥,小声地问:

“都是你自己的吗?没有德国鬼子的‘礼物’?”

“有一个,”谢苗不以为然地低声回答,“是佩佳。”

叶戈尔·特鲁勃尼科夫的脸上现出厌恶和怜悯的神倩。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叫我怎么办呢?去找死吗?”谢苗愁眉不展地辩解着,“房子总算保住了,家也保住了……”

“甚至还增添了些!”叶戈尔愤愤地说。

多妮娅端着一盘咸黃瓜和酸白菜进来了。她疑惑地看了一眼正低声谈话的两个男人,就把面包和咸肉推给了叶戈尔。

“运来的吗?”叶戈尔拿起放陈了的、受了潮的面包问。

“当然,不是集体农庄的!”多妮娅挑衅地答道。

“为什么?”

“集体农庄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连种下去的粮食都收不回来。”

“集体农庄只落得一个空名。”谢苗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在壁橱里找什么东西。

“那是为什么?”

“区里派来了一个得力的主席,”多妮娅说,“是个残废军人,跟您一样,只是缺一条腿。他只知道两件事:喝酒和改良血统。”

“这怎么理解?”

谢苗把一瓶酒和几个有棱的高脚酒杯放在桌子上,开始往杯里倒酒。

妻子注视着他的举动。

“他特别尊重女人,说:‘我的血统好,应该替你们:改良品种……’”

“来,兄弟!为我们的见面干一杯。”

“我不喝。”

“哥哥不配和您一起喝酒吗?”多妮娅挖苦他说。

稍顷,叶戈尔·特鲁勃尼科夫冷淡地解释说:

“我的政委说动了我的心。他说,他最痛恨借来的勇气,说打仗需要靠精神力量,而不是借酒劲儿。于是,我就决心戒了酒。”

“我们又不是打仗,谢苗说道,“其实,哪怕是借来的勇气对于我们来说也会有用的。”他碰了一下多妮娅的杯,就把酒一饮而尽。接着又眯缝起眼睛,用叉子在溜滑的黄瓜上乱叉。

多妮娅也仅两口就把酒喝光了。她听到了哭声,就到孩子那边去,给女儿盖好被子。

“谢苗,告诉我,而且要说实话:你在德国人面前有没有做卑躬屈节的事?”

“你算了吧!”谢苗忧伤面严肃地说,“这个问题已经问过我不知多少遍了。我既没有和警察来往,也没有和任何坏蛋打交道。关于侦缉队的情况,我还预先报告了游击队。关子这件事该知道的地方都知道了。”

“那你还怕什么呢?”

“什么都怕,”谢苗同样严肃而忧伤地说。他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一口气喝光,接着说,“我现在什么都怕,既怕外人,又怕自己人。怕所有当官的人,还怕种种命令,但最怕的还是——养不活这个家。”

“这倒似乎还威胁不着你,你们吃的是面包和咸肉。”

多妮娅回来后,就拿起一根咸黄瓜来吃。

“我们的生活真够呛,而且是建筑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

“倒卖破烂儿和旧东西,对吗?”

“八口人的家庭,没有选择的余地。”谢苗心安理得地承认。

叶戈尔由于疼痛,脸色也变了,他用左手捂住了伤残的右臂。

“你怎么了?”

“胳臂……”叶戈尔吃力地说,“疼,他妈的,疼死了。”

“多可怕呀!”冷漠无情的多妮娅吃惊地说。

为了抑制住疼痛,特鲁勃尼科夫站起来,拿起自己的背包,递给多妮娅。

“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些礼物……”说着,他又坐回到长凳上。

多妮娅把手伸到背包里,从里面拿出了一块波士顿呢的男式服装料子。她扯下来一个线头,拿到油灯旁烤烤、再闻闻,线头没有烧着,而发出一股烧焦的羊毛味:好货!她紧接着又拿出来一条小头巾,同样仔细地检査起来。

特鲁勃尼科夫坐在一边,颇感兴趣地看着她。他把左手从断臂处挪开——看来,他的疼痛减轻了。

“……叶戈尔,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谢苗为了博得他的同情,叹了一口气说,“简直就差喝西北风了……”他挥了一下手。

“大家都知道,不能靠不正当的收入生活……”特鲁勃尼科夫说道。

“你让我们怎么生活?”

“应该把集体农庄搞好!”

“什么?”微醉的谢苗抬起眼皮,显出不愉快的眼神,“哼,还要什么祥的集体农庄?”

“别要贫嘴……”

“我本想和你认真地谈谈,”谢苗抱怨着说,“我想你可能会给我们一些帮助,哪怕出点主意也好……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

“别的话没有,也不可能有,”叶戈尔生硬地说,“苏维埃政权没有改变。只要有苏维埃政权,就有集体农庄。对跟土地打交道的人来说,没有别的路可走。”

“不要再提土地了,”谢苗轻声地、但以同样生硬的口气说,“你懂什么土地?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离开了土地。当你争职位和奖章的时候,是我们用血和泪灌溉了这块土地……”

“他哪里会理解你?”多妮娅朝丈夫插嘴说,“人家当官儿的嘛,当然都是眼睛朝上的呀!”

“别瞎说,我算什么官儿?!……我只不过是再提醒一次:我们是生活在苏维埃政权下。”

“你的苏维埃政权没有很好地保护我们,”谢苗缓慢地说,“既没能使我们免遭德国法西斯的枪杀,也没能使我们逃脱鬼子兵的糟践……”他看了多妮娅一眼,由于激动,两颊通红。“没有保护住。够了,我们不需要从你们手里得到什么,只求你们让我们在痛苦中得到安宁,随我们自己安悱自己的生活。”

“你们自个儿是怎么也安排不好生活的,而且我们也不会让你们这样干。”

“啊,是这样!……我在这里向你致以兄弟般的谢意,叶戈尔。可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在我们的事业中,你是局外人……”

“你是这样想的吗?”叶戈尔微笑着。

谢苗的目光略带惊恐。

“我要当你们的农庄主席,当然,如果你们选我的话。”

在谢苗宽平的脸上显出深厚而真诚的怜悯的神态。

“你,好伙计,为什么遭到如此待遇?是什么事使他们对你不满?你流了多少血,失去了一条手臂,难道你不应该得到补偿?”

“别胡说八道!是我自己要求的。”

“这样对待人,真见鬼!难道你满意他们这种做法?”

“不要再说了,傻瓜!我不是说过,是我自己愿意来的嘛。”

“你想听听我的建议吗?……睡一夜,休息休息,明天一早就赶快到车站去吧。”

“开玩笑吗?”

“不!”谢苗用悲伤的语调坚决地说,“哪里还顾得开什么玩笑。你不要再往我们的泥土堆里钻了。我们已经和泥土粘上了,而你是领取退休金的自由人。在这儿你什么也得不到,只会备受折磨,把身体白白地搞坏……可能你还以为,你一来就会有谁高兴吗?”他的声音由于愤怒而强硬起来,“——瞧,来了个英雄,一个救星……其实,谁需要你呢?我们已经疲倦了,失去信心了。倒是那些醉汉、色鬼,象跛子中校那样的人,更容易被大家谅解:至少他们谁都不招惹。我只读了四年书,但我也知道:用零即便乘上一百万,反正终归还是等于零……你趁早离开吧!不要白白地丢丑。”

“好……”叶戈尔叹了一口气。“我们谈得很好,但只是,”他以威胁的口吻说,“我将迫使你们大家都在集体农庄里干活:你,她,”他用头朝多妮娅摆了一下,“还有你们的几个大孩子。甭想逃避,我是一个不讲情面的人。”

“好啦,好啦!”多妮娅一面伸懒腰,一面说,“象两只公鸡,斗起来就没完!该睡觉了。”

“可也是,”谢苗一下子冷静下来,同意地说,“有什么明天早晨再说吧。”

多妮娅替叶戈尔在长凳上铺好被褥,谢苗便爬上了炉顶,他的妻子也很快地跟着上去了。

叶戈尔·特鲁勃尼科夫开始脱鞋,靴子因为潮湿而膨账了,一只手要脱掉它很不容易。他用手指撑住一只靴子的跗面,用另一只靴子的靴尖使劲往下蹬它的后跟。

“他要这样在我们这里住下去?”清楚地传来了多妮娅的低语声。

“他还能到哪儿去呢?再说,当初盖房子他还给过我钱呢。”

“你听我说,谢苗,他会不会把我们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

“他毕竟是兄弟……”谢苗迟疑地说。

特鲁勃尼科夫从铺上坐了起来,推升了窗子。

“您怎么了?”多妮娅叫道。

“你们这里很闷热,我把窗子打开。”

“瞧你,目作主张的!房间里会冷的。”

“好吧!……”特鲁勃尼科夫用力关上了窗子……

早晨。

一个长着亚麻色头发、蓝眼睛的男孩子在帮特鲁勃尼科夫穿靴子。

“再来一次,拉!”特鲁勃尼科夫发出口令。

他们用力拉着靴子,总算穿上了。

“真行,佩佳,力气真大。”特鲁勃尼科夫夸奖着小男孩儿。

“你的胳臂是在战争中炸断的吗?”男孩子问道。

“嗯。”

“哎,讨恶的德国鬼子!”佩佳重复着不只一次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话。

特鲁勃尼科夫从木桶里舀了一点水喝,披上军大衣,就到街上去了。

街上遍地是厚厚的污泥。四月的太阳已经晒干了路边的土地,绿色的小草长出来了,黄色的、蓝色的小花儿也开了。这时才清楚地看到,没有倒的房子比昨天晚上所预料的要多得多。

特鲁勃尼科夫沿着小桥越过一条水流湍急的沟渠,他看见在街道对面的左侧有一间矮小而狭长的草房,麦秸房顶上到处昆一个个大窟窿。在敞开的大门旁堆着一大堆粪肥。他小心地穿过街道。靴子不断地往泥里陷,他就随着身体的重量倒向左边——总之,对他来说,走路也不容易,就象蹚水过河一样。

从牛棚的门里走出来一个老太婆,她把裙裾掖在腰里,以手遮阳,朝上看那支离破碎的屋顶。

“老大娘,你好!”特鲁勃尼科夫走近她说,“你在上面寻找天使吗?”

“关你什么事?”老太婆顶撞说。在她那张狭长的脸上,鼻子很大,嘴唇干瘪。

“啊,是随便说说,现在大地上有更多有趣的事。您这里是什么——牛棚吗?”

“你瞎了吗?看不见吗?”

特鲁勃尼科夫看见这间黑乎乎的草房里有很脏的牛栏,一个净是粪屎的槽和一条卧倒的牛的黑影。再往里就看不清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活儿?”他问老太婆。

“饲养员,”老太婆一面用耙子耙屋顶上的草,一面不大乐意地回答。

“挤奶员在哪儿?”

“在家里坐着呢。”

“这是为什么?”

“这儿有她们什么事可干!牲口都挨饿,还挤得出什么奶。”老太婆的尖叫声里充满了悲伤。

“来,我们进去吧!”

特鲁勃尼科夫走进了一间发臭的昏暗的牛棚。在粪水里卧着大约有十头牛,就象带角的狗一样——它们饿得又小又瘦,赢弱不堪。阳光从屋顶的破洞照到它们身上,在它们忧伤的眼睛里映出了蓝天。

“饲料早在去年秋天就已经吃完了,铺的草也当饲料吃光了,现在又开始吃屋顶上的草。”老太婆低声咕哝着。

“为什么不放牛去吃草?”

“唉,它们起都起不来呀!”

“老大娘,快去挨门挨户把挤奶员都叫到这儿来,再找一根鞭子,明白了吗?”

“是!”老太婆象士兵一样地高声应着。

长脸膛儿、大鼻子,闷闷不乐的老太婆突然相信,这个善于下命令的陌生人能够拯救这群不幸的牲畜。她向他笑了一笑,把她的裙裾掖得更高些,就从牛棚里跑了出去。

特鲁勃尼科夫沿着牛栏慢慢地走,一面念那些用铅笔写着的牛的名字。真象开玩笑似的,这些名字都很漂亮、很优雅:“小白毛”、“小浆果”、“玫瑰”、“小树枝”……而这些漂亮、优雅的名字的主人却卧倒在粪水里——瘦得只剩皮包骨。

老太婆带着几个妇女和小孩回来了,还拿来了一根鞭子。这根旧鞭子还拴着一根光滑的小丝穗儿。此时此刻,老饲养员的脸上焕发出些许希望之光,这在其他妇女的脸上是找不到的。当她们见到特鲁勃尼科夫时,都很冷淡,小心翼翼。

特鲁勃尼科夫试着甩个响鞭,但是鞭梢却一下子陷进了和满粪屎的污泥里。妇女群里发出了笑声。特鲁勃尼科夫把鞭子猛然一拽,绳子打了个结,正落在他的脚下——用左手甩鞭子可不那么容易。妇女们笑得更厉害了。特鲁勃尼科夫心里暗暗地纠正每个动作,又重新甩动鞭子。终于,发出了响亮的“啪啪”声——嘀鞭!一声又一声……

母牛听到了这意味着牧场和青草的熟悉的声音,动了一动。它们把忧郁的、瘦小的头转向了特鲁勃尼科夫,“小白毛”甚至想试着站起来。

“扶起它来!”特鲁勃尼科夫向妇女们喊道。

饲养员老太婆抓住“小白毛”脱了毛的尾巴,一个围着白色头巾的、身材匀称的妇女赶过来帮忙,其余的妇女也都懒洋洋地、不大乐意地跟着干起来,孩子们则象作游戏似地参加了这项活动。

特鲁勃尼科夫不停地甩动鞭子,有时抽牛的后腿,为它们鼓劲。粪泥在脚底下呱唧呱唧地响,母牛大声地、可怜地喘着气,挤奶员互相责骂着,不时还责怪孩子们,饲养员老太婆大声地发号施令……

“小白毛”终于第一个站了起来。它就象第一次站起来的牛犊那样:蹄子打着滑,往外撇着,溅起了臭水。它虽然站起来了,但摇摇晃晃。特鲁勃尼科夫赶快跑过去,用肩膀托住它那肋骨突出、沾满泥泞的身子,帮助它站稳。母牛一头接一头地都站了起来,在盖住地板的泥里,留下了它们倒卧的痕迹。

只有“小树枝”,虽然人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它还是没能从地上站起来。它把头向上伸,用蹄子蹬,但仍然支撐不起自己的身子。

母牛站起来以后,都靠在支着房顶的柱子上,这样一来,它们显得更瘦小了。

“牛的墓地,”特鲁勃尼科夫喃喃自语。

他的周围活跃起来了。为集体做了一点事情,这使人们互相接近了,打开了话匣子。

“莫佳,你的脸上都是粪……”

“佩特罗芙娜,帮我拉拉背后的衣服……”

“要是早知道的话,我就围条围裙……”

“给不给我们记工分?……”

“明摆着的事!过去是白干,现在还是……”

“别再嘁嘁喳喳啦!”围白头巾的妇女说。

特鲁勃尼科夫看了看这个女人,她娇嫩的、玫瑰色的两颊猛地变红了。

“把牛赶到门口去!”特鲁勃尼科夫叫道,同时又甩起了鞭子。

可怜的牲口不愿意走,仿佛在那蓝色的广阔天地里,等待着它们的是不可避免的死亡。两头牛又噗咚一声倒在地上了。

“等一等!”特鲁勃尼科夫大声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人会吹笛子?”

“吹什么?”饲养员老太婆反问道。

“柳笛。”

“舒里克老大爷会吹,我叫他来,可他从一大早就喝得酩酊大醉了。”

“应该把他接到这里来……”

舒里克老大爷却自己来了。他是一个虚弱的、瘦小的、象林中矮人一样的人。在他白色的醉眼里隐约闪观出狡黠的神情。

“大爷,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舒里克老大爷一言不发地眨了眨他灰白色的睫毛。

“您大声一点说,”饲养员老太婆告诉特鲁勃尼科夫,“只有提到酒,他才听得见。”

“噢,明白了!……”特鲁勃尼科夫立即向他示意,问他想喝酒吗……

舒里克老大爷高兴地点头作答,对酒的兴趣使他的双眼燃起了火焰。

“那么,吹吧!”特鲁勃尼科夫对着老人被灰白色头发盖住的大耳朵喊道,“吹吧,大爷,慢慢地走到门口,把牛引到草地上去!……明白了吗?……晚上你就会有白酒喝。懂吗?”

老大爷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并把笛子送到嘴边。

柳笛在老人的口中吹出了尖细的、温和的、悲惨的曲调,吹出了忧伤的、孤独的人的心声。而对于牛来说,这是一曲蒙着露水的草地的歌,复苏的大地的歌,鲜嫩的牧草的歌,和煦的太阳的歌,清凉的溪流的歌。

尖细的、若断若续的笛声唤起了它们的回忆:辛勤的反刍、满足的饱餐和饱餐后的休憩……透过这诱人的曲调,鞭子象春雷般地炸响了。

有一头牛胆怯地,犹豫地向前走去,接着,它停住了,好象在求援似的,摇摇脖子。突然,它朝老人、朝笛子小跑过去。舒里克老大爷一面往后退,一面引着牛跟他走。另外几头牛也跟着动了起来,甚至倒下去的那两头牛也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吃力地向门口走去。

柳笛高声地吹奏着,呼唤着;鞭子抽打着,威吓着,赶着它们向前走。

“小树枝”哞叫着,蹿动着,它突然一跳,身子就离开了地。饲养员老太婆和围白头巾的妇女从两边扶住它,把它拖到大门口。

妇女们让出一条路,特鲁勃尼科夫从牛棚里走了出来。

舒里克老大爷仍然往后退着走。由于喝醉了酒,双脚有点儿控制不住,就象跳舞似地,引着一群可怜的牲口往前走。在晴朗的早晨,这些牛就象幽灵一样,从肮脏的“坟墓”中走了出来。它们走呀,走呀,笛声使它们没有倒下。

特鲁勃尼科夫拖着鞭子跟在牲口后面。当他和老饲养员并排走在一起时,他狂热地对她高声喊道:

“老人家,我们胜利啦!”

在村外,一个骑摩托车的人遇上了这群牲畜。他绕过它们,向通往牛棚的那条路开去。

特鲁勃尼科夫随着“哒哒”的声响,朝摩托车的方向掉过头去。骑摩托车的人立刻下了车,摘下了眼镜。这是一个年轻人,皮肤光滑红润。他眉头紧蹙,带着与其说是严肃,不如说是为难的神态,向特鲁勃尼科夫走来。

“特鲁勃尼科夫同志吗?……我是区党委指导员拉缅科夫。”

“您好!”特鲁勃尼科夫回答说。

“我们在区委还等着您哪。”

“我还不是农庄主席,”特鲁勃尼科夫微微冷笑着,“仅仅以个人身份。”

“这没什么!我们马上就……我就是为进行选举而来的……”

“您有两个轱辘,这太好了,”特鲁勃尼科夫说,“我正要到图尔加诺沃去买瓶酒。”

“什么?……”拉缅科夫嗓子一下子噎住了。

“我欠了一个牧人半升酒。”

“对不起……这合适吗?”拉缅科夫迟疑地问。

“说话算话。老人家帮了我的忙……要是走着去,晚上就赶不回来了。”

拉缅科夫叹了口气,向摩托车走去,特鲁勃尼科夫跟着他走去。

“老大娘,”特鲁勃尼科夫嘱咐饲养员普拉斯科维娅说,“我们很快就回来,你趁这工夫把人集合起来。”

他们骑上了摩托车。特鲁勃尼科夫用断背钩住了拉缅科夫短上衣的腰带。摩托车在一团团的烟雾中疾驶而去。

“叶戈尔·伊瓦诺维奇,”拉缅科夫转过脸来对特鲁勃尼科夫说,“您要是讲话,可尽最简短点儿……就概括地谈谈国际形势,谈谈当前的任务算了……不然的话,会向您提出一连串这样那样的问题,——您就难以解脱了。”他急速地扭转把手,以便错开迎面驶来的一辆大车。

“如果要考住了呢?”特鲁勃尼科夫冷笑着问。

“您怎么啦!”他的天真使拉缅科夫很惊奇,“我们什么样的人都对付过……而您……把一切都交给我就是了。”

“噢,是这样!”特鲁勃尼科夫带有讽刺意味地微微挑了挑眉毛。

隐约出现了集体农庄的院子,还有旁边堆放着一些锻件、单铧掣和旧耙的铁工坊。

一个上年纪的铁匠,围着一条烧出了破洞的围裙。他放下大锤,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特鲁勃尼科夫,抚模着被火焰燎过的头发陷入了沉思。

“希里亚耶夫……”拉缅科夫回过头来向特鲁勃尼科夫介绍这个铁匠,“他是这里唯一的一个党员。”

“请您停一下!”

特鲁勃尼科夫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向铁匠走去。

“希里亚耶夫同志,我们来认识一下,我是特鲁勃尼科夫。”

“我甚至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儿哩,”铁匠答道。

“那么,米沙大叔,我请求你,作为共产党员,请你保证有劳动能力的庄员都来开会。不是形式主义的‘法定人数’,而是要真正的全体。”

“会办到的,”希里亚耶夫低下头发蓬乱的头,平静地说。

特鲁勃尼科夫向拉缅科夫走去。

凄凉的铜锣声在村子上空响了起来。

摩托车消失在远方。

一间挤满了人的小办公室。特鲁勃尼科夫和铁匠希里亚耶夫坐在一张瘸腿桌子的后面。桌子上铺着红色的条幅,透过纤细的布纹还看得出来在反面写着一些什么口号。拉缅科夫正站着讲话。参加会议的,除了一个装有假腿的小伙子和两三个少年外,净是妇女。

“特鲁勃尼科夫同志是你们村的人,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把自己的命运和红军联系在一起了,”拉缅科夫说,“他参加过满洲里战斗、哈桑和哈勒欣战役,突破过曼纳林防线,还参加过伟大的卫国战争……”

在门口出现了舒里克老大爷,他对特鲁勃尼科夫做了一个暗示。

特鲁勃尼科夫挥了一下手,便站起来向门口挤去。

“特鲁勃尼抖夫同志获得过四枚战斗勋章和五枚奖章!他在伟大的卫国战争中负伤致残,是领退休金的人。现在,根据他自己的意愿,回村来工作!”拉缅科夫热情地继续说。突然,他朝特鲁勃尼科夫这边望着,沉默不语了。

特鲁勃尼科夫从口袋里拿出半升酒递给舒里克老大爷。老大爷高兴地点着头。

“头等货……”装假腿的小伙子羡慕地低声说。

“老大爷,你还教过我吹柳笛呢,”特鲁勃尼科夫对舒里克老大爷说道。

“唉,那么多人,难道我能都记住?!”老人冷淡地喃喃着。

“……特鲁勃尼科夫同志是一九二一年入党的共产党员,”拉缅科夫又继续说。

“嗬,多了不起的人物啊!”一个妇女嘲笑的声音。“这么说,我们的苦难要结束啦!……”这是波莉娜·科尔希科娃、一个漂亮的中年妇女的声音。

会场上发出一阵不愉快的笑声。特鲁勃尼科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随着大伙儿笑了起来。

“现在由特鲁勃尼科夫同志讲话,”希里亚耶夫说道。

特鲁勃尼科夫面向会场。突然,他看到,在门口出现了围白头巾的那个妇女。他们的视线相遇,她的面颊立刻象上次那样绯红了。

会场上出现了不耐烦的喧哗——特鲁勃尼科夫停顿得太久了。

“我首先回答波莉娜·科尔希科娃,”特鲁勃尼科夫平静地低声说。

“你真认出来了吗?”波莉娜·科尔希科娃又嘲弄又不好意思地问。

“认出来了……你过去就喜欢调皮捣蛋。刚才,波莉娜叫喊说,你们的苦难结束了……不,庄员同志们,你们的苦难刚刚开始。你们在贫困中游手好闲,变懒散了,必须结束这种现象。一个工作日,在大田里要干满十个小时,在畜牧场——要十二小时……”

拉缅科夫在纸上匆忙写了点什么,递给特鲁勃尼科夫。他接过来念道:“‘不对,干吗要吓唬人?’”

“你们将会遇到困难,”特鲁勃尼科夫继续说,“特别是开始时。但没有别的办法,出路只有一条:军队的纪律。上帝会拯救和睦的家庭。”

“当然,特鲁勃尼科夫同志夸大……”拉缅科夫难堪地微笑着开始说,但又在特鲁勃尼科夫逼人的目光下中断了。他慌乱地低下了头。

“我就是要,”特鲁勃尼科夫继续说,“使集体农庄在经济上对国家、对庄员都有利。如果说这是轻而易举的,那纯粹是撒谎。要做到这一点,正象俗话所说的,得流七桶汗,脱七层皮。目前,首要的任务是,要使大家的劳动所得够维持自己的生活——当然,还要靠住宅旁的自留地。和私人的牛来补贴。”

“等一等,亲爱的!”年老的女庄员萨莫希娜叫道,“你可以胡说,可不要太过火了!你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私人的牛?”

“在梦里。老大娘,我做了一个梦,一年以后我们大家都会有牛。我的梦会应验的。”

“可以提问题吗?”一个灰眼睛的青年妇女莫佳·波斯特尼科娃问道。

“敞开儿提吧!”

“请问您这位勋章获得者,在农业方面您懂些什么呢?”

“懂啊!我知道腊肠长在哪儿,猪的尾巴为什么会打卷儿,小面包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够了吗?”

会场上又一次出现了不愉快的笑声。

“主席同志,您是单身汉,还是有妇之夫?”还是那个灰眼睛的妇女大声问道。

“同志们!这跟我们无关。”拉缅科夫试图转移话题。

“为什么呢?”特鲁勃尼科夫打断了拉缅科夫的话说,“我是结了婚的。”

“那您为什么不带老婆一起来?”

“我倒是想带她来,但她不来。”

“这是为什么呢?”莫佳很感兴趣地追问着。

“她不愿意离开莫斯科,到这里来跟土坷垃打交道,也舍不得放弃那一套房间!”

“您这不是来了吗!”围白头巾的妇女说。

“我一生来就是个傻瓜,到死还是个傻瓜!”

拉缅科夫大吃一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这时会场上人们发出了善意的微笑。

“难道这也算家?丈夫在农村,老婆在城市。”波莉娜·科尔希科挂问道。

“不!”特鲁勃尼科夫看看她,有力地回答说,“我认为我已经失去了家。但是妇女同志们,我倒想提醒你们,你们当中的大多数,可别都变成有丈夫的寡妇。战争已经结束两年了,可你们的丈夫在哪儿呢?”

“到木工合作组去了!”饲养员普拉斯科维娅喊道。

“甚至到西伯利亚去了!”装假腿的小伙子补充着。

“瓦西里·波林金在区机关打扫院子。”萨莫希娜挖苦地说。

“而你的那口子是在倒脏水,”波莉娜顶撞了她一句。

“胡说!他是在废品站办公室!”萨莫希娜反驳道。

特鲁勃尼科夫看了一眼围白头巾的妇女……她没有参加争执,这些事与她毫无关系。

“静一静!”特鲁勃尼科夫用手拍了拍桌子,“谁的丈夫在外边挣钱,就把他叫回来。每个人都会有工作,也会有工钱。保证最近就预支。”

“说得对!……早就应该这样!……男人们都给惯坏了!”会场的四面八方都这样响应着。

特鲁勃尼科夫早已成为会议的主持者,他又重新整顿了一下秩序。

“同志们,一下子也说不完,明天还得早起。我把我的候选资格提出来表决。谁赞成,请举手……”

“老大娘,你怎么了,睡着了吗?”

老大娘猝然一振,举起了手。

“好吧!谁反对?……没有。有弃权的吗?……没有……那可别怪我喽。”

谢苗一边喝牛奶,一边在喝小米粥。桌子旁边坐着他的大儿子阿廖什卡。

特鲁勃尼科夫靠着炉子站在一边。看来,没有请他过去吃饭。

“既然多妮卡还在喂奶,你就没有权利把她赶出去干活,先得把托儿所建起来,”谢苗一面从勺上拿下一根头发,一面说。

“到时候会建的。”

多妮娅抱着一抱白桦树柈子进来,扔在炉子边,差点儿砸在叶戈尔的脚上。接着,就又出去了。

“你也喂奶吗?”特鲁勃尼科夫问谢苗。

谢苗不知所措,手也哆嗦起来,他索性把小勺放在一边,匆忙地去解旧上衣胸前的口袋。

“我不能干重活,所以连参军人家也没要我。这,我可有证明……”

“到旧货市场去赚钱,你挺健康,而在田间劳动,你却成了病号?好啦,我们给你找个轻活儿。”

“我不去干活儿,”谢苗低声说道。

“你得去!不然你会后悔的。”

特鲁勃尼科去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并不高,但他的话刚说完,多妮娅就冲进屋里。她的脸由于忿怒而涨得通红——看来,她是在门厅里偷听到了一切。

“您就这样报答我们的饭菜吗?谢谢您,叶戈尔·伊瓦诺维奇,您给了我们好大面子啊!谢谢您啦!”她一面说,一面向特鲁勃尼科夫深深地鞠了一躬又一躬,“我代表孩子们——您的侄儿们,谢谢您!”

“别装傻啦!”特鲁勃尼科夫冷冷地说。“你想干什么活儿?”他问谢苗。

谢苗低着头不说话。

“也许,您还要命令我们把房子腾出来?”多妮娅讥讽地,旁敲侧击地问道。

“这与房子完全无关,”叶戈尔皱了皱眉说。“没有人贪图这座房子。”

“我去打更吧,”谢苗哼哼唧唧地说。

“好吧,就让你去打更。按照你的‘高龄’,这是最合适的职务了。”

“关于房子的事,你说的是实话吗?”谢苗仍然用病人的腔调哼唧着问。

“当然,”特鲁勃尼科夫耸了耸肩。

“那……”谢苗毫无顾忌地喊道,“就滚你的吧,你的臭脚再也别迈进我家的门槛。”

“好啊,我的好哥哥,”特鲁勃尼科夫“赞扬”说,“真是好样的!”他从凳了上拿起背包,“明天让我的大侄子按时上工,不然就要罚款。”说着,他砰的一声关上门,走了。

街上很暗,但不象特鲁勃尼科夫第一次到科尼科沃的那天晚上那样。西边晚霞的余辉尚未退尽,空中隐现着星光,天还没完全黑下来。

特鲁勃尼科夫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有一条狗离开了篱笆,吠着向他扑过来。但它突然用鼻子嗅嗅,便向他摇起尾巴来。

“难道你认出我来了吗?”特鲁勃尼科夫温和地对它说。

他继续向前走。那条狗依依不舍地跟在他身后。

所有幸存下来的房子里都点上了煤油灯,人们在吃晚饭。

特鲁勃尼科夫犹豫不决地看可看那些喊着灯光的窗子。

装假腿的小伙子腋下夹着一张生诱的薄铁板一瘸一拐地走来。

“小伙子,听着,你是靠打锁头挣钱吗?”一个念头突然在特鲁勃尼科夫的脑海中一闪,便问道。

“嗯,就是!”小伙子带着挑衅的口气回答他,“难道要禁止吗?”

“假如我保证向你供应铁板,你一天能打出多少把锁?”

“大概不会少于二百把。”小伙子好奇地答道。

“你愿意这样吗?——一百把给你,一百把给集体农庄。”

“成!”

“将来我们还可以组织小合作组……”

“一言为定!”小伙子转回自己的院子去了,特鲁勃尼科夫还继续向前走。

“叶戈尔·伊瓦内奇!”黑暗中听到一个女人的嗓音。

新的木板房顶在朦胧中闪闪发亮,房子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妇女,围在她脖子上的那条白色的头巾仿佛也在闪光。

“晚上好!”特鲁勃尼科夫一面向台阶走去,一面说。

“玛妮卡!……你这丫头……”一个老太婆的声音,“快回来睡吧!别再贪玩啦!”

在隔壁院子里,老太婆萨莫希娜正想把她的一只羊赶进牲口棚,但是羊不听她的,反而灵巧地跳上了棚顶,并在那里看着老太婆。当老太婆回头想找一块石头时,恰恰发现了特鲁勃尼科夫和女邻居。她顿时把羊忘得一干二净,贫婪地听着他们俩谈话。

“叶戈尔·伊瓦内奇,这么晚还在逛?”妇女说。

“那我干吗呢?我又年轻,又自由。”

“您似乎还带着背包?象准备行军去似的!”

“我得搬家,”特鲁勃尼科夫微笑着,“谢苗家挤不下了。”

“原来是这样……”妇女拖长了话音。突然,她坚决地、以主人的身份说:“进来吧!叶戈尔·伊瓦内奇!”

特鲁勃尼科夫毫不迟疑,就象早就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似的。他上了台阶,从她身边过去,走进了屋子。狗本来还一直紧跟在他的后面,但到第一级台阶上它就停住了,舒舒坦坦地蹲了下来,看来准备在这儿呆很久。

老太婆乐不可支地向门外跑去:她急于要把这条新闻告诉太家。

流言蜚语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地在村子里传开了。

在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的家里,特鲁勃尼科夫受到了隆重的款待。很明显,她家的东西比谢苗家少得多:只有特鲁勃尼科夫的杯子下面还有一个小碟子,唯一的一个小茶勺靠在糖罐上,叉子的柄是自己做的,茶炊压扁了,表皮已经剥落,房间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桌子、一只方凳、两条长凳,被褥放在架子上。但是这一切是那么整齐、干净,使房间看上去很舒适。桌子被刀子刮得发白,廉价的有棱玻璃杯跟水晶玻璃一样,闪闪发亮,窗子上挂着窗帘,床前的地板上铺着已经旧了但很干净的小长条粗麻绳地毯,墙上挂着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彩色照片和一些建筑物的图画,还有好多好多束“小球”草。这座房子用胶合板隔成三小间:厨房、正房和她的儿子鲍里卡住的小储藏室。储藏室的门口挂着一条印花布的帘子。

响起了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的声音:

“我出嫁了……生了个孩子……我们是在战争前夕搬到这儿来的。我的丈夫是个园艺师,就在搬来后的第一个冬天牺性了……德国人占领这儿的时候,我和鲍里卡躲到游击队那儿去了……”

女人一面说,一面多态轻盈而矫健地在房间里来回踱着。她穿着一双平底软皮鞋,黑色的绸裙在她强壮的,裸露的腿上摆来摆去。她黝黑的脸上有一些褐色的小痣。

帘子后面发出轻微的、难受的呻吟声。特鲁勃尼科夫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

“是鲍里卡在做梦,”她说。

“打架啦?”

“不,他是个温顺的孩子,就知道画画。”

特鲁勃尼科夫环视一下墙壁上挂着的画:一座房子,又一座房子,大的和小的,普通的和奇巧的,带有圆柱、圆顶……

“为什么他光画房子?”

“不知道。有一次他父亲带他到莫斯科去参观农业展览会,从此以后,他就净画房子了。”

“真有意思……”特鲁勃尼科夫沉思着说,“他上学了吗?”

“上啦,到图尔加诺沃去上,由于战争耽误了两年,”她发现特鲁勃尼科夫放下了杯子,在擦脸上的汗,就补充说,“叶戈尔·伊瓦内奇,您快去洗一冼,我去铺床。”

特鲁勃尼科夫目送着她。

“您不害怕流言蜚语吗?”

她回过头来,微微笑了一笑。

“我倒没什么!而您,反正免不了会被人家议论,不是和这个,就是和那个纠缠在一起。”

“我不考虑自己,而是为您着想。”

女人没有作声。她拿来了一盏灯,把它挂在厨房和正房之间的那块门板的钉子上。特鲁勃尼科夫从桌下旁边站起来,走进厨房。

他坐在长凳上,就象前不久那样开始脱靴子。但是,看来,包脚布已经团在一起,靴子紧紧地粘在脚上。他用手撑在一只靴子的跗面上,用另一只靴子的靴尖去蹬它的后跟。他把自己的仝部力气集中在这两个点上,脸都涨红了。靴尖从脚后跟上滑了下来,特鲁勃尼科夫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你算了吧,我可怜的人!”娜杰日达·佩特罗艾娜蹲在他的面前,紧紧抓住他的靴子,肮脏的靴底顶在她膝盖之间绸裙子的下摆上,“抓住长凳。”

“我自已来!”

“你就别说了!傻子!……”她急促地,有力而敏捷地猛然抓住一只靴子,轻轻地把它脱了下来,接着又脱掉了另一只。接着,她把粗糙的包脚布卷了起来,扔到炉子旁边。

“一会儿我来洗。”

“我还有呢。”

“那好。”

“把裙子弄脏了。”

“不要紧。”

她拿来一只镀锌铁盆,倒进半桶温水。

“先洗脚吧,”她递给他一块肥皂头儿和一把洗澡擦子。

特鲁勃尼科夫吃力地挽起了军裤狭窄的裤管,就开始往脚上擦肥皂。肥皂头儿总是从他笨拙的左手里滑下去。他从盆底捞起它来,接着往皮肤上擦,但这滑溜溜的肥皂头儿又滑掉了。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穿着一件旧连衣裙进来了,她的头发用一块三角巾包了起来。

“给我吧!”她从他手里把擦子拿过来,摸到了滑落的肥皂头儿,就擦起来,盆里的水立刻起了很多泡沫。

她用粗毛巾把他的脚擦干,把洗脚水倒进脏水桶里。

“去吧!”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说,“我这就来。”

“我就睡在这条长凳上好了……”

“客人不能睡在长凳上,”她用胳臂弯儿把从三角巾下散落出来的头发撩了上去。

特鲁勃尼科夫慌乱地低下了头。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突然走近了他,两颊飞起了红云。她轻轻地、诚挚地说:

“您别不好意思……我可怜的人……”

全村的人倾巢出动了——净是姑娘和年轻的妇女。这里有年轻的莉扎,有高大的莫佳·波斯特尼科娃,甚至有四十岁的波莉娜,以及许多其他的人。波莉娜不熟练地拉着手风琴。按照习惯跟在这群约女后面的是“男伴”——从十岁到十五岁的男孩子。他们当中十六岁的阿廖什卡·特鲁勃尼科夫看起来就象个王子了。女孩子们唱起了民歌,凄凉的歌声里充满了怨恨和痛苦的情调。

不成调儿的手风琴声越飘越远了,一切趋于寂静。

母牛悲伤地昂起了头。“哞——!”这忧愁的叫声连蓝色的晨空中久久地回荡着。这是我们熟悉的一头母牛:可能是“小白毛”,也可能是“小浆果”或适“小树枝”。这头可怜的牛在早春的放牧中并没有怎么长膘,但它仍不得不以它孱弱的身躯去承担那力不胜任的重负。

空中飞机一队接一队地掠过,在蓝天上划出一条条白色的带子,响声震动着大地。

一副牛套拉着的单铧犁。

波莉娜·科尔希科娃全身压着犁的把子,脸上淌着黑色的汗。她的助手——十岁的莉扎——在前面牵着牛在犁沟里走。驯服的牲口眼里流露出痛苦,妇女们的眼里显现出极度的疲劳。

路的那边还有两副牛套在耕作。

在区拖拉机站的院子里。三个小伙子正在拆卸拖拉机,他们把这台拖拉机的零件卸下来,装到另外一台拖拉机上。从它粘满泥土的轮子看来,这台拖拉机不久前曾经使用过。整个院子里堆放着损坏了的农业机器:没法儿使用的拖拉机,生锈的铧犁,播种机和损坏了的脱谷机。

阿廖什卡·特鲁勃尼科夫夹着几张铁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想悄悄地从钳工们身边溜掉,但被钳工们发现了。

一个年轻一点儿的小伙子用大扳子在阿廖什卡面前挥动了一下,威胁着说:

“看见这个没有?把东西放回去!”

阿廖什卡依然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乖乖地放回去了。

拖拉机站站长走到院子里来。特鲁勃尼科夫气鼓鼓地跟在他后面。

“妇女……女孩……和牲口套在一起!……”他挥动着拳头,“单凭这一点,就该狠狠揍你一顿!”

“那您就揍吧!”站长绝望地说,“叫我们拿什么去耕地?您看见了吧:我们用两台拖拉机来拼成一台……”

“那您就破坏……”

站长挥了挥手打断他说:

“唉,我都知道。紧接着就是党籍,法庭,监狱……”

“那我们怎么办呢?”特鲁勃尼科夫直截了当地轻声问道。

“继续耕种,”站长这么说,然而他自己似乎对这样的回答也感到惊奇。

犁头插进土里,妇女手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路上慢慢地走着一对瞎子: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太婆。老头子身穿一件农民的厚外衣,头截草帽,脚上裹着包脚布,穿着卓鞋。老太婆身穿一件长毛绒短大衣,围着一条修女式的黑头巾。两个瞎子背着的布袋里,装满了人们周济的东西。他俩慢慢地沿着田边走去。

似乎是在疲倦的梦中,牛套在田间耕耘。传来了凄婉而忧郁的歌声;

没有劳动痛苦的地方哟,

我要飞到那里去,

我要离你更近了,

离你更近!我的上帝……

我要离你更近了,

离你更近!我的上帝……

在村子街道的中间,离牲口棚不远的地方,这对瞎子在唱。

牛棚旁边非常热闹。几个上年纪的妇女和少年在清扫发臭的牛圈。普拉斯科维娅正爬在破草房房顶的横木上铺一块块小薄板。一部分房顶已经铺上了新的黄色的薄板。

瞎子的歌声吸引了正在劳动的人们。第一个注意到他们的是萨莫希娜老太婆。她放下装着烂麦秸的手推车,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向瞎子那边走去了。接着,其他妇女也一个个跟着过去了。普拉斯科维娅也忍不住——她从房顶上滑下来,从挂在门上的棉衣兜儿里取出一块面包。瞎子拉长声调唱着:

我要离你更近了,

离你更近!我的上帝……

噢,在世界上

谁能给我一对翅膀!

没有劳动痛苦的地方哟,

我要飞到都里去,

我要离你更近了,

离你更近!我的上帝……

老太婆嘶哑的高音和老头子有力的低音和在一起。越来越多的人围着这两个乞丐。谢苗·特鲁勃尼科夫走过来,给了老人几个钢端儿。

特鲁勃尼科夫的马车穿过村子,车上装满了废铁和一堆木板。

残废的制锁匠在家门门一面抽烟,一面听着瞎子唱歌。特鲁勃尼科夫从车上把铁卸了下来。

“从拖拉机站拣来的,”面对小伙子惊奇的目光,他这样说。

特鲁勃尼科夫把车赶到牛棚旁。大家正被瞎子所吸引,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特鲁勃尼科夫在阿廖什卡的帮助下把木板卸了下来。他碰了碰普拉斯科维娅的胳臂肘,点头示意给他们运来了奇缺的建筑材料。普拉斯科维娅的险上现出了高兴的神态,她马上就回到房子跟前去了。这时特鲁勃尼科夫反而对瞎子发生了兴趣。他就坐在车上,注视着身材魁捂的瞎老头子。

从门底下爬出来一只大火鸡:尾巴象扇子似的张开着,蓝色的小脑袋,紫色的眼眶。它骄傲地昂着头,在珠母色的嗉囊上挂着红色的肉垂,火鸡发现了瞎子,它把脖子伸得很长,尾巴折叠起来了,尖尖的嘴巴紧闭着。火鸡由吃惊变为暴跳,它发起威来:头、脖子和嗉囊上的皮瘤都变成了血红色。它竖起了全身的羽毛,向瞎老太婆猛扑过去。眼看着她要遭难了,老头子下意识地挥动了拐杖,正好打在火鸡的嘴上。火鸡就象一只瘪了的气球一样,蜷缩起身子,用它多节的爪子刨着泥土跑开了。

特鲁勃尼科夫在车上站了起来,向瞎子招手。他招了一次又一次,遗憾地皱了皱眉头。

瞎子继续唱着,仿佛他时而飞到天上,时而回到尘世间来。这时,围着他俩的人们发视了农庄主席奇怪的手势。他们困惑不解地互相看看,以为特鲁勃尼科夫正在叫他们之中的某个人。

“不是叫你们,”特鲁勃尼科夫大声说着,并又向瞎老头子挥动手臂。

“叶戈尔·伊瓦内奇,你真不害臊!”萨莫希娜老太婆责备他。

“他习惯嘲弄人!”谢苗也从旁指责着叶戈尔,“对他来说,我们的眼泪就象柠檬水一样。”

特鲁勃尼科夫听而不闻,继续坚决地向瞎子挥手。

看来,瞎子感到有些不安,歌声中断了。

“喂!老大爷,难道没有看见是在向你招手吗?!”特鲁勃尼科夫大声呼叫。

“简直是丧尽天良了!”萨莫希娜愤怒地说,“难道瞎子能看得见吗?”

“对他来说,不论是不是瞎子,——一切都得由着他的性子,”谢苗愤怒地说。

“他会恢复视力的。老大爷,到我这里来,不然,会更糟糕。”

“你对穷苦人,对见不到阳光的瞎子能怎么样?”老头子又悲伤又傲慢地质问道,他用空洞的目光注视着天空和树梢,好象特鲁勃尼科夫是一只椋鸟一祥。

“我把狗放出来,让它们把你撕成碎片。”

“那你就得坐牢,”老头子满不在乎地说。

“不,我已经残废了,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可不是嘛,老大爷,”妇女们激动而同情地喋喋不休,“最好离他远点儿!……”

“把狗放出来吧!”瞎子坚定地说。

“我们大家做证人,”谢苗煽动着。

“要不是可怜你的老太婆,就会放的,”特鲁勃尼科夫微笑着说。“喂!阿廖什卡,”他叫侄子,“来……把这两个流浪者送到区里去,交给派出所。喂,快一点!”

“且慢,”老头子仍以自尊的口气道,“我这就过来,真对你没办法。”

“过来吧!过来吧!只是不用拿柺杖,不要把白眼珠瞪着,把眼睛给我看。”特鲁勃尼科夫从车上下来。

老头子低下了头,不再斜视天空。在他花白的眉毛下面闪烁着两汪蓝色的小湖,两只灵活的、敏锐的、并没有暗淡的眼睛。他向老太婆伸出了手,领着她,稳稳当当地走过来。

受了骗的妇女们开始痛骂这两个流浪者。

“卟戈尔·伊瓦内奇真把我们弄得哭笑不得,”萨莫希娜一面擦眼泪,一面笑着说,“我们还糊里糊涂地可怜他俩呢!”

“谢苗大叔,怎么样,还去做证人吗?”莫佳·波斯特尼科娃挖苦着谢苗·特鲁勃尼科夫。

谢苗忿怒地瞪了妇女们一眼,就慢慢地走开了。

特鲁勃尼科夫把老人安置在打满补丁的车上。车上套了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它的眼睛上面有很深的坑,毛过去是浅栗色的,而现在变成灰黄色的了。

“到军需机关去,”特鲁勃尼科夫悄悄地对阿廖什卡说道。

那匹老马开始费劲地在路上跛行。

“马车”来到了一个摇摇欲坠的草棚前。草棚旁边几个庄员正在把肥料块堆成垛,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也在这里。

“运来了多少?”特鲁勃尼科夫走近后,就问妻子。

“按照他们答应过的,十吨,”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回答着,并好奇地看了着两个老人。

“老大爷,这些畜粪怎么样?”特鲁勃尼科夫问道。

老头儿皱了皱屑,弯下身从垛上拿了一块,撚了一撚,就把它扔回去了,接着,用外衣的前襟擦了擦手。

“肥料很次,”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为什么?”

“粪少,净是锯末。”

“能不能做追肥。”

“不会有坏处。”

“那有没有好处呢?”

“有一点儿。”

“明白了!走吧,阿廖沙,到戈斯季洛沃!”

……马车疾驶而过:村外的田野,稀疏的树木,积满水的洼地,白桦树林。树上布满了大团大团的黑乌鸦窝。

一只手抓了一把沉土。

“现在播种燕麦是时候吗?”特鲁劫尼科夫一面揉匀泥土,一面问道。

特鲁勃尼科夫和老头儿站在播种燕麦的田边。老头儿的目光里和瘦黑的脸上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甚至是高傲而严肃的表情。

“十天前就该播种了!”

“你没有弄错吧?”

“燕麦要早种,早种有好处。”

“谁说的?”

“老百姓都知道。”

这时,在不远的地方响起了歌声:

桌子上放着

大麦粥哟,

爱情固然不错呀,

却总是未结婚的好哟!……

一个妇女大声地唱着。特鲁勃尼科夫好奇地听着。

桌子上放着

小米粥哟,

爱情固然不错呀,

还是被禁止的好哟!……

年轻而清脆的声音唱道。

特鲁勃尼科夫穿过灌木丛,走到一个小沟边,耕地的妇女们正在吃点心。她们面前的地上放着一小锅粥、切得厚厚的面包、几个葱头和用布包着的粗盐。稍远一点有几头牛在吃草。

“你们好!”特鲁勃尼科夫说道,“你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就象盛开的鲜花一样美!”波莉娜·科尔希科娃挑衅地说,“主席,请坐,吃一点吧!”

“谢谢,我已经吃饱了!”

“嫌不好吃?”莉扎挖苦特鲁勃尼科夫。

“看上去是个娇生惯养的!”第三个妇女也添上一句,“准是习惯吃腊肠!”

“听着,主席,”第四个妇女从地上站起来说,“什么时候实现你的诺言?一会儿说给我们预支,一会儿又……”

“预支啊,吹啦!”波莉娜打断了她说。“哼,全都一样:先许愿,到后来啊,屁也没有……你眨巴眼干吗?”

“别没完没了的!”特鲁勃尼科夫皱皱眉说。“吃的、穿的,都会有的。最好说说,你们家的英雄好汉怎么样,快回来了吗?”

桌子上放着

荞麦粥哟,

爱情固然不错呀,

但是不长久哟!……

莉扎唱道。

“我们不再想这件事啦,”波莉娜气狼狠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特鲁勃尼科夫坐在地上。

“我们干吗要男人?我们又不是女人!”

“那你们是什么?”

“哞——!……”波莉娜学着牛叫,“哞——!我们是牛,只是没有角。哞——!……”

“哞——!……”莉扎也附和着叫起来。她用双手撑在地上,眼睁睁地瞪着特鲁勃尼科夫,眼里却饱含着泪水。

“瞎子”老头儿严肃地皱着眉,在车上注视着这个场面。

“行了,行了!”年纪大一点的妇女拍拍莉扎的屁股,对同伴们叫道。“还真来劲了!不知道害臊!”

特鲁勃尼科夫看看妇女们,默默地转过身,向马车走去。

桌子上放着

碎麦粥哟,

爱情固然不错呀,

但是被欺骗了哟!……

马车拐了个大弯,朝科尼科沃方向去了。

“快到派出所了吗?”老头儿生气地问道。

“不要急着去西天,那里没有小酒店,”特鲁勃尼科夫回答说。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的木房。桌上放着茶炊。“瞎子”伊格纳特·扎哈雷奇拿起茶杯,把它翻了个底儿朝天,在上面放了几个糖块。特鲁勃尼科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服着他:

“我们迫切需要老农。这样就在耕地、播种、收获各方面都能听到有价值的意见了。——我们没有农业技术员,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有。”

“将来有了呢?”老头儿用嘲笑的口气问道。

“反正我会一只耳朵听技术员的,另外一只耳朵听老农的。您就留在我们这里吧,我们给您房子,给您吃的和用的,到秋天我们还给您买一头牛。老大爷,您就呆在农庄管理委员会,而佩拉格娅·罗季奥诺芙娜就在家里呆着,在炉子边烤烤火,暖暧和和的。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又给老太婆倒了一杯茶,并把小蜂蜜瓶儿递过去。老失儿一直默默不语。他拿出烟荷包,卷了一根烟抽起来。他吐了一口烟,才说:

“叫我们牵着牛去耕田?干不了。我们现在干这行儿,既能吃得饱,又能呼吸新鲜空气。到秋天你还给我们牛干什么?秋天以前我们怎么办?吃你们农庄的羊奶吗?”

“你怎么的,难道耳朵聋了?……我已经说过了,什么都会有:吃的,住的,还有其它的。还要什么?”

“我们没有向你要什么,”老头儿在凳子上掐灭了烟头,把它扔在干净的地板上,“我们只求你一件事:看在上帝的面上,放我们走吧!宁可去要饭,也要离当官的远点儿……”

“老寄生虫!”特鲁勃尼科夫没有用愤怒的声调,而是十分深情地说,“你的儿子为苏维埃政权阵亡了,而你却在家乡圣洁的大地上,象虱子一样地爬吗?你积攒什物,却让自己的老婆忍受失明的痛苦?”

这时,听到了奇怪的、尖细的、颤抖的声音。佩拉格娅·罗季奥诺芙娜在哭泣。她的脸黝黑干瘪,布满了皱纹。她低着头,眼泪象断线的珠子般一串串地从她的黑眼镜后面滚落到桌面上。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亲切地搂着她的肩膀。

老头儿的脸在痉挛,但他尽量控制着,又重新拿出了烟荷包。

“喂!你自己瞧着办吧……”特鲁勃尼科夫似乎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他站了起来,把背袋递给了老头儿。

“等一等!”老头儿一面说,一面放下了自己的东西。“告诉我,你怎么识破我们的?”

“我有生以来对装假的最敏感,”特鲁勃尼科夫微笑说。“再说,你又那么准确地打中了火鸡的嘴。这就很清楚啦!……”

“叶戈尔·伊瓦内奇,你是一个严肃的人,”老头儿友好地说道。“你得到了我的信任,否则,没有任何力量能留住我们。你知道,我们完全可以溜走的。而现在,我们就结束流浪生活吧,老太婆,”他第一次对妻子说话。

“伊格纳特·扎哈雷奇,听你的,”老太婆胆法地笑着说。“我怎么都好说。”

特鲁勃尼科夫把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叫到面前。

“你和普拉斯科维娅去收拾一下办公室,就把他们安顿在那里。”

“那办公室呢?”

“暂时还可以对付。谢天谢地,我们的办事机构还不算臃肿。”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从房子里走出去,台阶下立刻出现了一条狗,高兴地摆动着尾巴。

落日的余辉布满天空。在绛红色的晚霞辉映下,村外远处的小山岗上,特别清楚地显现出一副牛套和两个妇女的剪影。这幅画面已一扫昔日的忧伤之感,而是强有力的、人定胜天的象征。

小车站。在背阴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老马在吃干草,阿廖什卡坐在车上打盹。小车站旁边正在修建一座水塔。从这里开出了一辆载重一吨半的卡车,卡车开起来铿锵作响。特鲁勃尼科夫举起手来拦住了卡车。

卡车刹住了,一个目光说利的司机伸出头来向外看。

“能不能捎到科尼科沃?”

“你要干什么?”司机怀疑地问。“你不是有自己的高级马车吗。”

“不是我,是我们科尼科沃的男子汉,乘十二点钟的火车来……整整一大帮哪!”

“有酒钱吗?”

“不会亏待你的……”

“成!”司机笑着答应了。“得玩儿且玩儿吧,有机会喝就喝一点,任何时候都要快乐!”他用朗诵的语调说,接着掉转了车头,把卡车停在科尼科沃的马车旁边。

传来了机车的汽笛声。

运送职工的列车缓缓地靠近了荒凉的站台。一个胖老大娘,带着几只铁桶,从一节车厢上笨拙地倒退着下来。

特鲁勃尼科夫的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

还有一个旅客一面下车,一面开着玩笑,用顽皮的叫喊声向车厢内的朋友告别。这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穿着一件上衣,裤脚塞在牛皮靴简里,头戴一顶军便帽,在敞开的衣领处露出里面穿着的水兵衫。小伙子的肩上扛着一把用草席包起来的锯,手上提着一个工具箱。他靠近特鲁勃尼科夫时,发现这个陌生人正以奇怪的目光凝视着他。

“大伯,你瞪着眼看我干吗?”他满不在乎地说。“是不是我脸上绣着花?”

“你不是科尼科沃人吗?”特鲁勃尼科夫问道。

“就算是吧,别见怪!”小伙子回答说。“看来,你是来欢迎我的乐队成员之一罗?”

“为什么一个人来?”特鲁勃尼科夫严厉地问。

“哦,你是农庄主席吧?”小伙子恍然大悟地一拍自己的额头,向特鲁勃尼科夫伸出了手,“我是马尔库舍夫,帕维尔·格里戈里耶维奇,别见怪。”

“其他的人在哪里?”农庄主席闷闷不乐地问道。

“任务还没有完成,”马尔库舍夫模棱两可地回答。“还得再等一等……”

“你别跟我耍滑头!怎么,你是来进行侦察的?!”

“也许是这样,也许是来安排个人生活的,”马尔库舍夫大大咧咧地说。“坦白地说吧,师傅们担心枪不发火——落了空。”

他们穿过了广场。

“大伯,别伤心,”马尔库舍夫看了看特鲁勃尼科夫忧愁的脸,善意地微笑着。“咱们来一杯,我请客。”

“你似乎请得太多了,”特鲁勃尼科夫有点儿反感地说。

“哪儿的话……别见怪。”

他们向马车走去。

“阿廖沙!”马尔库舍夫看到老乡很高兴。“生活怎么样?不错吧?”

“不错……”

“再给你点儿甜头,就更好啦!”

马尔库舍夫向阿廖什卡伸出一只手,上了车,而特鲁勃尼科夫走开了,去和卡车司机算帐。

“这趟车取消了。你收歇车费吧。”

“老兄,你欺人太甚啦!”

“难道你还要我付抚养费吗?”

“我就一个人,孤零零的,”司机委屈地回答。

“这就足够你花的了。”

特鲁勃尼科夫坐在马尔库舍夫旁边。整辆马车摇晃得隆隆作响,沿着石头马路驶去。

“这辆马车真够呛,别见怪!”马尔库舍夫哈哈大笑道。“进博物馆再合适也不过啦!”

“也许它将会进博物馆,”特鲁勃尼科夫认真地说道。“马尔库舍夫,你听着,我们并不是搞宣传,但你还是该给他们写封信,告诉他们:不来的话,会吃大亏……”

“为什么呢?”马尔库舍夫抽着一根长长的卷烟,仰卧在车座上。

“我们正在搞一项大的建筑工程计划。没有自己的师傅,就得去找外地的。”

马尔库舍夫遗憾地用讥笑的目光看了看特鲁勃尼科夫。最近这几个月由千工作紧张,叶戈尔·伊瓦内奇的衣服都穿旧了。虽然有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的关心,他穿的衣服还算完整,但已磨得发白了,还打了补丁,靴子后跟也歪了。加上他的断臂又很痛,他用那只好手紧紧地捂着那只残臂。——农庄主席的样子实在很狼狈。

“要说不怪嘛,也有些怪,”马尔库舍夫一边欢跃地说,一边喷着一个个烟圈儿。“大伯,什么样的收入把你弄成这个样子?怕要当裤子了吧?”

特鲁勃尼科夫眯起眼睛,端详着他。

“我给小伙子们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写:赤贫的集体农庄向你们发出最后通牒!”马尔库舍夫哈哈大笑,显然对自己的俏皮话感到十分满意。

“你的未婚妻找了一个快乐的未婚夫,”特鲁勃尼科夫看看马尔库舍夫,格外平静地说道。

马车驶近了科尼科沃。道路穿过小小的白桦树林。阳光普照大地。四周寂静无声。马尔库舍夫安然自得地抽着烟。特鲁勃尼科夫沉思不语。

在右边,白桦树林后面,一片茂密的青草地上,隐约可见一个穿蓝色衬在的人在割草。

“这是哪个突击手?”特鲁勃尼科夫清醒地说。“阿廖什卡,停一停!”

“关我们什么事?”马尔库舍夫问道。

“是贼!在割集体农庄的草,”特鲁勃尼科夫从马车上跳下来,向割草的人跑去。

“他真有点儿怪。”马尔库含夫愉快地笑着说。

“可不是嘛,是个古怪人儿,”阿廖什卡同意地说。但是,如果马尔库舍夫聪明一点儿的话,就会察觉到,赶车人的玩笑话并不是针对特鲁勃尼科夫说的。

“我的妈呀!”突然阿廖什卡惊讶地叫道。“那是我爹呀!……”

在林边,特鲁勃尼科夫和谢苗相遇了。

“想到法庭去吗?”农庄主席以威胁的语气说。

谢苗不理他,仍挥动着镰刀。一束束碧绿的草在灰蓝色的刀下倒下去。

“别再割了,听见没有?!”

“用什么喂牛呢?”谢苗吼道,又挥动起钐镰。“牛不是人,它要吃哩!”

“等你完成了割草期的任务,自然就能领到干草……”

“等到上西天!滚蛋吧,你!”

“那就到准许割草的地方去割!”

“那儿的草都枯干了!你们把所有的地都给占了,连块让人喘气的地方都没有了!”他又举起了镰刀。

“不许再割!”特鲁勃尼科夫径直地站在镰刀下。

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愤怒,冲突开始了。

“虽然你是我的兄弟,是我的亲骨肉!我……”谢苗的嘴唇抖动着,刀刃直朝特鲁勃尼科夫的踝骨扫去。特鲁勃尼科夫赶快往上一跳,一脚正好踩断了镰刀把儿。谢苗立刻动手打他。就这样,他们激烈地打起来了。

阿廖什卡和马尔库舍夫在路边看见他们打了起来,就急忙向他们跑过来。

特鲁勃尼科夫把折断的镰刀从谢苗手中打掉,扔到远处。他们把跑来的阿廖什卡象只小狗一样抛到一旁。

马尔库舍夫赶到的时候,打架突然中止了。谢苗把特鲁勃尼科夫打倒后,刚弯下腰摆好一个更有力的架势准备再打。这时,极猛的一拳正打在他的肚子上,使他卧倒在地。他刚想往起爬,又一拳打在他的腮上,使他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特鲁勃尼科夫走到一旁,从水塘里掬了点儿水洗了一把脸。

谢苗按着肚子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把割的草拿到牲口棚去。交给普拉斯科维娅,”特鲁勃尼科夫冷冷地说,然后又对阿廖什卡说:“去帮一帮你的父亲,我们自己能回去。”

他和马尔库舍夫就走开了,但突然又转回来,向谢苗走去。

“今天得付清你欠我的房钱,”他的声音不高,但意味深长。“懂了吗?否则就分房,或者拆掉……”

谢苗什么也没说,只是向特鲁勃尼科夫投以受了伤的野兽般的目光。

特鲁勃尼科夫追上了马尔库舍夫。

“我和谢苗从小就喜欢打架,”他说。“回到村里你别乱说。”

“听你的,叶戈尔·伊瓦内奇!”马尔库舍夫一反常态,完全用另一种口气应道。

傍晚。年特鲁勃尼科夫的家里。鲍里卡照着画册在画着什么。

白天和黑夜啊,永远、

永避不会汇合在一起。

如未完成自己的任务,

革命就决不会结束……

特鲁勃尼科夫轻声地唱着。

他捂着残臂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他的残臂又疼了,纷乱的思绪也苦恼着他。他走到炉边,把手掌贴在温热的炉壁上暧一暖,再去按住残臂。后来,他又走近鲍里卡,从他肩头后面望过去。鲍里卡猛地合上了画册。特鲁勃尼科夫不走开,他就不打开。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看见了这一场面,她的脸难过得扭曲了。特鲁勃尼科夫安慰地向她点了点头,暗示她出去。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会意地拿着空桶走了。

“鲍里斯,你听着,”特鲁勃尼科夫对娜杰日达前夫的儿子说,“咱们俩不太顺遂,你就象小狼一样地看着我……这样,你的母亲很难过。”

男孩耸耸肩,但他的目光仍然是呆滞的、戒备的。

“你不要以为我一定要你认我作父亲,”特鲁勃尼科夫继续说。“你有一个父亲,那是神圣的。在你母亲的心目中,过去你占第一位,现在、将来都依然如此。但是,你看,我是一个残废人,照顾我会有很多麻烦,请你不要生气。即使我们不能成为朋友的话,我们俩也都应该结记着你的母亲,使她生活得好。她也应该生活得好。同意吗?”

鲍甲卡微微耸了耸肩、低下了头。

“现在我们来谈正事儿,”特鲁勃尼科夫向墙壁走去,上面挂着鲍里卡的画。“你说,你能不能把我们的农村建设成这样呢?”

“建设什么?”鲍里卡挑起浓眉惊奇地问。“农村,总还是农村吧。”

“我说的是科尼科沃,十年以后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将会变成什么样?”

“我哪里知道!……会变成另外的样子,但究竟是什么样子——你更清楚:因为你是建筑师,而我是委托人。”

“不,我不会,”鲍里卡稍微想了一想说,“这样的农村我从未见过。”

“瞧你!为什么人要有想象力?……来,咱们出去走一走……”

库里查小河。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舀了一桶水,她看到鲍里卡和特鲁勃尼科夫走上了小桥,我们所熟悉的那条狗跟随着他们。

已经很晚了,但春天的晚霞还映照出玫瑰色的红光。远处什么地方响起了妇女们忧郁而妻凉的歌声。

“这一切你都喜欢吗?”特鲁勃尼科夫伸开手臂,用手势比划着整个村子:倾斜的、发黑的、一些地方已经被破坏了的房子以及倒塌的篱笆。

“这儿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正是这样!我不愿意,而且谁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科尼科沃。这是战争的创伤!”

谢苗腋下夹着一支老式火枪到街上去打更。他穿着一件破烂的皮袄,戴着一顶掉了毛的带耳皮帽。

他一看见特鲁勃尼科夫,就转过身,低着头慢慢地向小桥走来。待走近时,他就向兄弟几乎是扔过来用报纸包着的一包钱。

特鲁勃尼科夫刚刚接住这个小包,谢苗转身就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这也是创伤,”特鲁勃尼科夫一面把钱装到裤子口袋里,一面说。“喂,鲍里斯。咱们讲好了。让人们看看科尼科沃的未来吧!……不是在画册上,不是分散的,而是把所有建筑物部画在一幅完整的画面上,要看得出来:这是科尼科沃,那是库里査小河,那是老榆树,那是谢尼金山岗。而这,我的妈呀!这是俱乐部、管理处、邮局、医院、学校,可了不起啦,还有集体农庄疗养院呢!……”

特鲁勃尼科夫那么逼真地描绘了这些新奇事物,使得鲍里卡大笑起来。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提着满满的两桶水迎面走来。见到丈夫和儿子这样和睦相处,她高兴得脸都红了。她放下了水桶。

“这是好兆头,”特鲁勃尼科夫看着满满的水桶点着头说。

“是个非常好的兆头!”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这样回答着自己正在思考的问题。

鲍里卡提着水桶,和母亲一起回家去了。

特鲁勃尼科夫向村后的一间小房子走去。我们所熟悉的装假腿的小伙子正在打磨一根固定在老虎钳上的金属杆,一个少年在给他帮忙。

“科利亚,干得怎么样?”特鲁勃尼科夫问道。

“要说不好,那是骗人,”小伙子回答。

“你听着,科利亚,你相信我吗?”

“没问题!”

“你这个月能不能先不拿钱?”

小伙子惊奇而不快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想在割草期前把预支发下去,但是现钱稍微缺一点儿,你帮个忙,集体农庄决不会亏待你。”

“行啊,又不是外人,”小伙子微笑着说。

“好,——这就好!”特鲁勃尼科夫感到很满意。

……林荫道上走着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刚来的木工帕维尔·马尔库舍夫和莉扎。莉扎瘦小的肩上披着帕维尔的上衣。帕维尔想拥抱她,但莉扎躲开了。

“别动手动脚的!”

“我哥哥一从乌拉尔来,咱们就结婚,然后就跟特鲁勃尼科夫同志再见!”帕维尔又想搂她。

“哎呀!这么快就要再见,”莉扎推开他。

“难道你不厌倦这样的生活?”

“我倒很想知道,他这些做法都会有什么结果。”

“过去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马尔库舍夫悲观地说道。“全是纸上谈兵……”

“如果确是这样的话,我就再也不会相信世界上的任何人了,”莉扎激动地说。

黑暗中一个人影向他们移动。

“向首长致敬!”马尔库舍夫辨认出是特鲁勃尼科夫。

“噢,这么回事!……祝贺你,侦察员!”

“我想把莉扎从你们这儿带走,”马尔库舍夫随便地说。

“我们还得看一看,是不是把她嫁给你,”特鲁勃尼科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

“我什么地方不好呀?小伙子年轻,别见怪,又全面。”

“你是个游荡汉,象风滚草一样,今天这里,明天那方……而莉扎,可是个公主,所有的珍珠都在她的王冠上!……”特鲁勃尼科夫的声音里充满了罕见的热情和温存。

“您并没怎么保护这颗珍珠!”

“那有什么办法,现在全副担子都压在妇女肩上。男人们都到外面去挣容易来的钱,而妇女和女孩子正过着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生活……”特鲁勃尼科夫拉拉帽沿,就往前走了,“在割草前,就别想结婚。好好记住这一点,马尔库舍夫!”

后来,从黑暗中又传来了他的声音:

“要不,你组织一个队,让大家看看你的本事……”

“哼,看你们农庄主席真要惹了我,我可……”马尔库舍夫愤愤地说。

清晨。传来第一声报晓的鸡啼。家家院子里都响起锤打声——在打平钐镰的刀刃。扛着钐镰刀的人影匆忙地在街上闪过。

谢苗穿着一件旧皮袄,冷得缩着脖儿,从仓库里走出来。他熟练地用浅绿色的荆条编着篮筐。

农庄庄员急急忙忙地朝正在兴建的办公室那边赶去。

“这么一大清早你们上哪儿去?”谢苗打着招呼问。

“到办公室去!听说要发预支,”老乡们回答。

“什么?”谢苗冷笑道。“这叫人发疯了!”

在尚未建成的办公室附近挤满了激动而兴奋的人们。

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帕维尔·马尔库舍夫找来了几个男人,站在他的周围,其中有猎手、护林员,残废的制锁匠,铁匠希里亚耶夫,还有阿廖什卡·特鲁勃尼科夫也在这里转来转去——净是一些“非战斗人员”。他们一边低声私语着,一边排成了一个队列……

特鲁勃尼科夫坐在桌旁,热情大胆的莫佳·波斯特尼科娃跳到了桌子面前。

“叶戈尔·伊瓦内奇,你看,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走运……”她象炒爆豆似地说,“我差点儿就到城里去了,感谢上帝,我们这儿的人真好,提醒了我一下……请让一让。”莫佳拿起笔,向墨水瓶伸去。

“不,”特鲁勃尼利夫说。“你还不够格!”

“我马上要到城里去……”

“住手……普拉斯科维娅·谢尔格耶芙娜,请来领!”

普拉斯利维娅惶惑不安地、但骄傲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特鲁勃尼科夫递给了她一包钱。

“请签个字!”

普拉斯科维娅把表格拿到眼前,拿起笔来蘸蘸墨水,从笔尖上择下一根毛儿,又仔细地看看表格。

“签在哪儿?”

特鲁勃尼科夫指了一下。

“地方太小,写不下,”普拉斯科维娅一边解释,一边画了一个大十字。

在特鲁勃尼科夫桌前,出现了一行“非战斗人员”的队列。马尔库舍夫倒背着手,把一只腿往外一伸,连农庄主席也不看,满不在乎地说:

“主席同志,您不是提到过,要组织一个队吗?……”

恰恰就在这时,特鲁勃尼科夫的侄子佩佳跑到他跟前,手里还拿着一个桦树皮编的筐。

“叶戈尔叔叔!……叶戈尔叔叔!……”他拉拉他。

“唉,你有什么事?”

“叶戈尔叔叔,我们在树林里发现一门德国鬼子的大炮……”佩佳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说。

“还有什么大炮?”特鲁勃尼科夫不耐烦地皱皱眉说。

谢苗的家里。多妮娅正在忙家务活儿,谢苗在钉靴后跟。

“城里还发大衣,”多妮娅说,“莫佳·波斯特尼科娃通过教母的关系弄到了一件,拿到图尔加诺沃去卖,得了一千五百卢布。”

“要是我能出去两天就好了!”谢苗愁眉不展地说,“可是现在困在这里,看守仓库里的耗子。真要命……”

大儿子阿廖什卡——集体农庄的车夫高兴地走了进来。

“妈妈,给你,我的劳动预支款,”他啪的一声把三百卢布扔在桌子上。

“怎么发的?”多妮娅惊奇地问。

“以后每个月都要发!爹,你也有,只是少一些,因为你干的是坐着的活儿。”

“让这些钱把他们噎死,”谢苗恶意地说。

阿廖什卡到房子的另一边去了。

“瞧!叶戈尔真大方!从哪儿来的钱?”多妮娅一面弄炉叉,一面说,“难道用我们的房钱发预支费了?”

“他真得做出来……但光用我们的钱是不够的……他可能还搞了什么名堂,”谢苗沉思着说。

“难道你不知道!”多妮娅叫道。“他和跛子科利亚搞了一个合作组,叶戈尔弄铁,科利亚打锁头、钥匙和一些杂品。收入一人一半。”

“真滑头!好象谁也管不着他似的!”

谢苗陷入了沉思。

他走到书架旁,从一垛本子里找出来一本没有写过字的练习本,接着又从神龛后面拿出了他那副用线系着腿儿的眼镜。

在房间的另一边,阿廖什卡正在一面穿衣服,一面向弟妹们讲述着自己令人羡慕的前景:

“秋天我要买双靴子!”

“胡说!”

“还要买一套衣服!”

“别吹牛!”

看着他,孩子们的眼睛发亮,好象阿廖什卡现在已经不是穿着破衣旧鞋,而是穿着他未来的新衣服了。

阿廖什卡走到门厅里。

“爹,你把钐镰放在哪儿啦?”他问。

“你找它干什么?”

“安个把儿。”

“没你的事。”

“我要去参加割草……你也应该去。不过你是打更的,所以你该下午去……”

“你胡说些什么?我们不是大田队的……”

阿廖什卡从梯子后面拿出镰刀,把它靠在墙上。善于管家的谢苗早已安上了新刀把。

“帕什卡·马尔库舍夫组织了一支混合队,”阿廖什卡喋喋不休地说,颇为自己消息灵通而骄傲,“没有参加大田活儿,却把他算进去了……还有猎手、护林员、铁匠米沙叔叔。还答应给他们记的工分用干草来支付。”

“够啦!烦死了!快走吧!”谢苗从练习本上抬起了头,露出了不满意的表情。

阿廖什卡跑到街上去了。马尔库舍夫组织的“杂牌军”正象一群绵羊似的走向割草场。这时我们又看到了希里亚耶夫、残废的制锁匠和其他“非战务人员”。阳光下镰刀闪闪发光。阿廖什卡急匆匆地赶了上去……

谢苗正在练习本上写着什么。玩得起劲的孩子们从房子的另一头叫喊着跑到厨房来:“该你抓啦!”“追吧!”“喂!不是我……”

“你们轻点儿!”多妮娅叫道。“别打搅你们的爹啦,到外面去玩吧!”

谢苗的大女儿走过来,从父亲的肩头上看过去。

“《声明》,这儿落了一笔,”她指着说。

“滚!”谢苗叫道。

……在通往树林的大道上,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人走来。他穿着一件波士顿呢的高级上衣,戴着一顶绿色的丝绒帽子,手里提着一只小皮箱。在他背后,在远方绿色的田野里,依稀可见割草人的衬衣。这个人走进了夕阳钭照的树林。

“一,二,拉——呀!……再来……拉——呀!……”传来了号子声。

这个人停住了脚步,仔细地看了一下。只见在树后面有-些人,正在干着不知什么活儿。他很感兴趣,就从大道上转了过来。

一个上了年纪、汗流浃背的残废人,穿着一件湿透了的衬衣;一个老太婆,掖起了裙裾。他们两个人和几个小孩子在一匹跛足小马的帮助下,正从泥潭里往外拉一件又大、又黑、模糊不清的东西。当这个人走近时,绳子断了,孩子们都仰面朝天地跌倒了。

“你们在干什么——探宝吗?”这个人微笑着说。

老太婆转过头来。

“科斯佳?……乌尔库舍夫?……”她惊奇地说。“你这次来呆多久?”

“我来参加帕什卡的婚扎。”

“怎么象大柱子似地戳着?”普拉斯科维娅直率地说,“还不脱掉上衣!……”

马尔库舍夫顺从地脱掉上衣,把它搭在树枝上。

“你们在拉什么?”

“德国鬼子的行军炊车,”特鲁勃尼科夫回答说。

“你们要它干什么?”

“一听就知道,你脱离了农村!这简直是个……流动餐厅,有了它,在地里可以吃到热饭……”

马尔库舍夫往手心上唾了两口,就抓紧了绳子。这股强大的力量足以把行军炊车从浅绿色的水中拉上来。已经变黑了的铜制炊车露了出来,可这位城里来的好打扮的人却掉进了泥潭里去。

中午炎热的阳光下,搭在一起的钐镰闪闪发光。右边是茂密的柳树丛,柳条低垂在库里查小河上。从小河面上升起了微微晃动的水汽。左边是割完一半草的一片地。

柳树丛下,妇女们穿着衬衫在那儿洗澡。

再过去一些,男人们坐在陡峭的河岸上。

静静的库里査小河里映出朵朵白云和绿色的河岸。在茂密而成熟的树林中,风儿同树枝低声细语。

沉甸甸的谷穗已经开始发黄。

清晨。从修建好的牛棚里赶出来一群牲畜。集体农装的畜群明显地扩大了。

特鲁勃尼科夫和普拉斯科维娅看着正在修建的吊桥。特鲁勃尼科夫发现:扛着干草叉的马尔库舍夫和莉扎正从牛棚旁走过。帕维尔想要向莉扎解释什么,并去拉她的手;而莉扎挣脱了,跑到灌木丛后面去了。帕维尔叹了一口气,朝牛棚大门走去。特鲁勃尼科夫迎着他走过来。

“叶戈尔·伊瓦内奇!”马尔库舍夫回头看看灌木丛,咳嗽几声后说。“我的事儿怎么样?”他又斜眼看看莉扎,并向她做了个手势,让她过来。

但莉扎摇了摇头,没有来。

“叶戈尔·伊瓦内奇,”马尔库舍夫又开始说。“我哥哥请了假自费来的……”

“现在你只有一个任务——堆草垛!”特鲁勃尼科夫生气地打断他。“你说,谁会在割草的忙季结婚?……你那里的人都出工了吗?”

“还是那俩人,老偷懒,”马尔库舍夫诉苦说。“莫佳·波斯特尼科娃和多妮娅·特鲁勃尼科娃。”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他们走向一所带棚栏的整洁的小房子。莫佳似乎在等他们。

“请吧,叶戈尔·伊瓦内奇,对不起,还没有收拾。”

“别废话了,”特鲁勃尼科夫打断他说。“为什么两天不出工?”

“凭良心说吗?”莫佳问道。

特鲁勃尼科夫点点头。

“按党的规矩跟你们说吧……我的母猪下仔儿了。可你知道,它突然没有奶了,我就用瓶子给小猪喂奶。你信不信,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那现在呢?”

莫佳做出要哭的样子,摆了摆手。

“我们一起去看看!”

“那有什么好看的?!”莫佳露出笑容说。“现在正常了,小猪一只只挤在一起吃母奶呢!”

“既然这样,就去拿耙子,我们等你。”

“哎哟,卟戈尔·伊瓦内奇,”莫佳耸了耸肩,似乎为农庄主席头脑的迟钝而吃惊,——他根本没有明白,反正她不能出工。

“反正不让你进城,明白吗?”特鲁勃尼科夫回过头来,说完就走开了。

“您知道,她和我说了些什么呀?”马尔库舍夫生气地说,“‘干吗向主席告我的状,不然你举行婚礼时,我还会请你喝酒呢!’”

“这个鬼娘儿们!”

“叶戈尔·伊瓦内奇,”马尔库舍夫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还是答应我们今天结婚吧!”

“嗨,想得倒好!把草割完,就随你们便,什么时候结婚都行!”

“可我哥哥的假期快要满了!无论如何,他明天也得走,而且是到遥远的乌拉尔去……”

“帕沙,现在不是时候……”

“如果我们今天全部搞完呢?”

“要是这样……我就第一个去向你们道喜。”

“哎,那我的哥哥要高兴死啦,他非常想参加我的婚礼。”

“但是,你要记住,帕沙,草垛得打足六抱粗。”

莫佳穿着一件旧的短上衣,齐眉围着一块头巾,肩上托着一把弯了齿儿的旧耙子走来。

“来晚了!”她认真地说。“啊,队长,该愉快点儿!”

“你到地里去,”特鲁勃尼科夫说。“我亲自去管多妮娅。”

多妮娅见特鲁勃尼科夫走进屋来,放下了铁罐,脸上流露出愤怒的神情。

“你来干什么?谢苗在地里……”

“那你是不是等着来请呢?”

“亏你想得出来,我有吃奶的孩子。”

“难道就你一个人有……别人都把孩子带到地里,或者找个老太太帮助照看……”

“可没有人替我看孩子……”

“我替你看。”

“你?……你?……”多妮娅气得喘不上气来,就又拿起了炉叉。

“怎么?”特鲁勃尼科夫盯住她的眼睛。“在地里我没用,就连打架也只能靠一只手。而你拿干草叉也会象拿炉叉这样灵巧。好啦,甭废话了,快到第二队去吧!”

多妮娅吸了吸鼻子,解下了围裙,脱下了丝绸衫,显现出她胸罩里面高耸的乳峰。

“你真不害臊……”特鲁勃尼科夫摇了摇头。

“对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多妮娅一面套上一件短上衣,一面说,“你又不是男人,你是保姆。”

“嗨,真会损人!不过,只要你去干活儿,说我是魔鬼也行!”

“你可真选了一个好角儿——看起孩子来了。跟谁说,谁也不会相信。”

多妮娅用劲关上了门。她走了出来,随即又从窗子往里张望。

特鲁勃尼科夫轻轻地摇着摇篮,脸上的表情既严肃、又温和。

多妮娅仿佛第一次看见这个一贯被她视为仇敌的人,在她的眼睛里突然流露出异样的、深沉的悲伤……

田里的活路进展得很顺利。孩子们骑在马上用拖架把―堆堆割下的草拖到正在往起垛的草垛前。

年轻的男人和妇女围成圆圈儿,用叉子把草送到垛上去。那些年纪稍大些、有经验的人则把草垛踩结实,并从旁边把它弄整齐。科斯佳·马尔库舍夫站在快要堆好的草垛上一面踏着脚,一面叫他弟弟:

“喂,好兄弟,让他们送点儿啤酒来,太热了!”

“高空工作的人不准喝酒!”帕维尔问答,“要是摔下来的话,我要负责的。”

“队长,甭害怕!要是我摔下去,这些娘儿们会用裙子兜着来接住的。”

帕维尔看看天空,地平线上乌云翻滚,尘土飞扬。

“朋友们,快干吧!”他大声喊道,“看来,暴风雨要来了……”

多妮娅回到家,看见特鲁勃尼科夫还原地未动。摇篮吱呀吱地响着,孩子们香甜地熟睡着。

“这两个小庄员真是好样的,没哭也没闹,”特鲁勃尼科夫夸奖这对双胞胎。“地里怎么祥?”

“帕什卡把我们赶落得够呛……”看来多妮娅并没有因为劳动而感到不快。

傍晚。风掠过三叶草地,揪起了妇女们的裙裾和男人们的衬衣。整个天空布满了乌云。人们匆忙地要赶在暴风雨到来之前把活儿干完。特鲁勃尼科夫从快散架的马车上跳了下来。

帕维尔·马尔库舍夫朝他走来。由于刮风,干草屑迷眼睛,他的跟睛就象兔子眼睛似的布满了红丝。

“怎么样?妇女们!”特鲁勃尼科夫问道。

“谢谢,很好!”她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叶戈尔·伊瓦内奇,最后的一个草垛快打好了,”帕维尔勉强微笑着说。

从碎干草后面露出了一张微笑的脸——莉扎经过风吹日晒的脸。

“堆的干草垛有六抱粗吗?”

“请您检查吧!”马尔库舍夫机械地回答。

特鲁勃尼科夫走向干草垛,伸出了左手,这时他自己也大笑起来。

“要是由我来量,就有十抱还多呷!”他开玩笑地对惶惑不安的队长说。“你好,炼钢工人同志,”他对帕维尔的哥哥大声说。“怎么样?”

“已经有点儿不习惯了,叶戈尔·伊瓦内奇,”他从垛顶上答道。“炼钢好象更得劲儿!”

当特鲁勃尼科夫来到另一个队的时候,风刮得更厉害了。草都倒伏在地,路上尘上被卷起来,一团团地打着旋儿。

“你看,干得正是时候,”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抢先说,“而布托夫荒野还没有开割,那里的草真好,从来还没打过这么多的草。”

“哎呀!马尔库舍夫他们全部完成了!”

“谁知他耍了什么花招!”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耸耸肩,摊开双手表示惊讶。

她满脸灰尘,两颊上挂着潮湿的、黑色的汗迹。

风越刮越大,刮断了树枝,吹走了浓云。

小丘上的一棵老白桦树。它的一根大树枝被刮断了,掉在地上,被风慢慢地推到地里。

特鲁勃尼科夫从小丘上看到了三叶草地。狂风席卷着被风吹散的干草,在三叶草铺成的金黄色的地毡上空飞舞,活象一束束女妖的头发。草地的那一头翻滚着一个大球。一束束黑色的东西纷纷从上面掉下来,又向上飞去。朦胧中一个干草垛倾斜下去,翻滚了有十来米,被风吹散后就消失了。这时。他才意识到,是干草垛倒塌了。接着又倒下了一个草垛,一个又一个。通往村子的路上,人们匆忙地跑着。

眼看着大风毁灭了人们艰苦劳动的果实,特鲁勃尼科夫紧紧咬住嘴唇。

“别难过,叶戈尔·伊瓦内奇,”从后面传来了伊格纳特·扎哈雷奇的声音,“明天老天爷会送来好天气。我们可以重新把三叶草晒干,堆结实些。”

“如果雨下得久了,草会烂掉!……这一年也就完了……牲畜没有吃的就活不成,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没关系,暴风雨过尼,就会有好天气。”

“你的没刮倒吗?”

“干吗刮倒?纹丝儿没动!”

“山谷后面的也没刮倒。”

“看来,他们今天是着急了一些,没有好好地睬结实,打得也不够粗。”

“就是嘛!……集体农庄的事,那是别人的;而结婚吗,才是自己切身的事……”特鲁勃尼科夫痛心地说。正在这时,一声惊雷震撼天宇。

哗啦啦地下起了暴雨。

顺着窗玻璃流下了最后几滴雨水。暴风雨过去了。太阳重又放射出光芒。虽然太阳已向地平线降落,六月的傍晚仍很明亮。

特鲁勃尼科夫和鲍里卡正在仔细地看为陈列板做的一些草图。

“很好,”特鲁勃尼科夫说。“一切都很细致。就是这里……为什么要一个塔?”

“这不是塔,是鸽子窝。”

“要它干吗?”

“鸽子嘛,是传递信息的鸟。邮局上面来一个鸽子窝,正好!”

“来啦!……”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走向窗口,激动地说。

热闹的人群走近了特鲁勃尼科夫的家。帕维尔·马尔库舍夫穿着深色上衣和白衬衫走在前面,他旁边是新娘,穿着一件浅色的长长的连衣裙,披着头纱,头上还戴着菊花做的花环。他们的后面是亲戚朋友,其中有帕维尔的哥哥——身材高太得突出的乌拉尔炼钢工。

人们边走边舞。从人群中传来了一阵尖嗓门儿的歌声:

在花园里你唱吧,

唱吧,夜莺……

一个洪亮的男低音唱答:

喂,我很高兴为你歌唱,

啊,我的声音不够响亮,

勇敢的哈兹·布拉特,

你那可怜的山坡土房……

七嘴八舌的谈笑声十分热闹。

“看,你不去,人家自己上门来了,这是对你的尊重,”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说。

“我不需要这样的尊重!”特鲁勃尼科夫怒气冲冲地词答道。“要是雨下大了的话,草就会烂掉,一切就都白费劲了!”

参加婚礼的宾客走近了。

“出去吧!不然多不好意思,”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恳求说。

“那他好意思见我吗?”

“不能这样,叶戈尔,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特鲁勃尼科夫不知为什么奇怪地——温柔而又嘲笑地——看着妻子。

“就是要做一个善良的人……要知道,我们都在一起生活,对吗?包括结婚、生孩子、冼礼、快乐、痛苦……如果不做一个真正善良的人,那么,你说,会有多少坏的、荒唐的、妨碍我们生活的东西!”

他走出去站在台阶上。娜达日达·佩特罗芙娜跟在他后面。

“叶戈尔·伊瓦内奇,我们来找你!”帕维尔的声音里夹杂着内疚、迟疑、却又高兴的错综复杂的情感。

特鲁勃尼科夫沉默不语。

“多槽糕啊!”帕维尔在脸上作出忧伤的表情,但与自己的意愿相反,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欢天喜地的神情。“完全是一个不幸事件,仍不要紧,明天我们重新垛!”

新娘子用温柔的目光恳求地望着特鲁勃尼科夫;而帕维尔的哥哥——炼钢工人则投以期待的目光。

“真卑鄙!”特鲁勃尼科夫大声对帕维尔·马尔库舍夫说。“既然你欺骗了集体,对你也就谈不上什么信任。我要是你的话,”他看了一眼新娘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就得考虑值不值得同这样的人结合。”他说完便转身回屋里去了。

他走进屋里,坐在厨房面向菜园的小窗前:的确,对他来讲,能做到这种“无情”的善良,也不是轻而易举的。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轻轻地向他走来。

“唉!叶戈尔,你会孤立的,”她忧伤地说道。

特鲁勃尼科夫沉默不语。

“可能,你有权这样做……但是有必要这样做吗?有必要这样对待人吗?你知道,今天这个日子他们会记一辈子的。”

“我就是想让他们一辈子记住这一天,”特鲁勃尼科夫轻声地回答。“喂!孩子他妈,既然我们吃不到婚礼上的饼,你就做点什么吃的吧!”

在马尔库舍夫的家里,婚礼正在乐曲声中举行。屋里不大热闹,情绪也不怎么高。帕维尔喝醉了酒,坐在庭园里的桌边。谢苗·特鲁勃尼科夫弯着身子站在他身边,说道。

“当着大家这样侮辱你,难道这能允许吗?”

“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帕维尔委屈地咕哝着。“咳!就算错了,可以改嘛……”

“嗨,对他来说,人——呸,就想自己出风头!”

“别胡说!”饲养员普拉斯科维娅插话说。“他想的是我们大伙儿。”

“你最好别说话,忠实的奴才!你们记住,你们干活儿、流汗,他可以去得奖章;而你们得到的却只是一句关于美好未来的骗人的鬼话。”

“我们不同意……”帕维尔摇了摇头,“我要走……把莉扎也带走……如果她不走……我就一个人走……”

“别瞎说!”他的哥哥打断他的话头说。

“我可是说正经的……这个坏蛋,他侮辱了我。”

“我们的排长也是一个十足的坏蛋,”炼钢工人说道,“可我们并沒有开小差,还跟着他冲锋陷阵呢。”

“别说了!”

一些喝醉了的妇女拉着莉扎出来了。

“亲个嘴儿!”客人们大声喊叫,“亲个嘴儿!”

“我们的明天”——几个大字写在鲍里卡的画上。这张画贴在正建造的办公室对面一块陈列板上。

在陈列板前站着两个年轻的女庄员。她们仔细地看了看画,相视一笑。这时,特鲁勃尼科夫和伊格纳特·扎哈雷奇问这边走过来。

“你看,人们对它感兴趣了!”特鲁勃尼科夫满意地说。

就在这时,两个姑娘发现了主席,她俩很不好意思,而后惊恐地噢了一声,猛跑开去。

“她们怎么了?”特鲁勃尼科夫感到很奇怪。

但当他走近陈列板时,脸都气红了。

虽然他的身体遮住了一部分画面,但仍看得见画面上添了另一条题字:“等到铁树开花吧……他妈的”。

“图画的旁边还写满了比骂街更难听的话。”伊格纳特·扎哈雷奇伤心地说。

“是啊,而且都是粗鲁的辱骂……”

特鲁勃尼科夫回到家里,见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也在家,便问道:

“你知道陈列板上写满了下流话吗?”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把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示意他轻点儿,并把头扭向小储藏室。

“哭了吗?”特鲁勃尼科夫小声地问。

“不知道……”

特鲁勃尼科夫走进储藏室。小伙子平躺在床上。

“喂,鲍里斯,这样可不象一个战士……”

鲍里卡从枕头上抬起煞白的脸。

“干吗呀你?叶戈尔叔叔。”

“对不起,我以为你眼睛‘出汗’了呢……”

“没有,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为什么他们这样恶毒?咱们的设想不是很好吗?画得也还好,对不?”

“好是好,但不是时候。我们太急了一点儿……”

“为什么?”

“如果你送给挨饿的人一束花,而不是面包,那他大概会用这束花打你的脸……当前,窟窿还没有补好,创伤还没有痊愈,而我们走得太远了。这样,人们就会不信任我们,甚至可能会恨我们,认为我们就会撒谎、骗人……人们并不恶毒,不要这样去看待他们。”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走进来,把牛奶壶放在小桌上。

“喝点儿凉的,”她对儿子说,然后又转向特鲁勃尼科夫说:“你明天去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拿下来。”

“什么?我决不会去取下来!如果容许用这些下流话往脸上抹黑的话,那纪律就全完了。”

“是谁干出这种事?”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叹息着。

“这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大家都默认了……”

集体农庄庄员集合在办公室旁边。现在可以看出,几个月来庄员的人数增加了。几十个男人、妇女、小伙子、姑娘,有的坐在大木头上,有的干脆坐在地上。老年人单独一个队:有伊格纳特·扎哈雷奇和老伴,萨莫希娜,饲养员普拉斯科维娅。不久前才回到农庄的木工们坐在一块儿。从这些人的装束、他们对农村流露出来的疏远态度和他们的爱人投向他们的钟情的目光上,一下子就能分辨出他们是些什么人。

特鲁勃尼科夫站在人群面前,在他背后挂着那张带有“注解”的科尼科沃光明未来的图画。

“……这不是你们应该干的事,朋友们,”特鲁勃尼科夫说,“你们以为我会害怕吗?过去我消灭过整营的敌人,只要喊叫几声脏话,就能驱散人们的恐惧,激励他们赴汤蹈火,夺取胜利!嗨!妇女们,把耳朵捂起来!”他喝叱道。

妇女们赶快捂住了耳朵,有用手掌捂的,有用衣领搭的,还有用头巾捂的,这么一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们只看到,特鲁勃尼科夫的嘴一开一合。而当他沉默时,妇女们拿开手,又重新听到了周围的一切。

“好,够了,”特鲁勃尼科夫说。‘

过去的“瞎子”伊格纳特·扎哈雷奇擦干了眼泪,深受感动地说:

“你可真给了我一点安慰!叶戈尔·伊瓦内奇,我有半辈子没听过这样的音乐了!”

“全是知心话,”希里亚耶夫补充说。

“好啦!同志们,别再开玩笑了!”特鲁勃尼科夫继续说道。“这里所画的一切,并不是妄想,而是咱们大家的明天。可是你们玷污了它,辱骂了它。简单一句话,这正是我们的建设计划。这些建筑,就是你们刚回来的同志们,”他转向木工们,“将要兴建的……”

“主席同志,向您提个问题,”萨莫希娜老太婆叫道,“譬如说,盼到什么时候,这些奇迹才能出现呢?”

“这要看我们自己,就算十年以后吧!”

“哎哟!那我就七十多岁了!”

“克拉妮娅,如果你的孙女不一跤跌死的话,到那时正当年——我们科尼科沃的十年制中学毕业。”

“叶戈尔·伊瓦内奇,你说说,”年轻的女庄员妮娜·瓦秀科娃大声喊道。“我们理解得对不对,有圆柱的那一座是不是俱乐部?”

“是的。明年春天就施工。”

“它对面是什么?”

“公共食堂。一两年内,只要有力量,我们就盖!”

“为什么我们的人就这样轻信呢!”波莉娜·科尔希科娃用嘲笑的声调响亮地说。“给他们讲童话,他们就个个竖起耳朵!”

“真的,确实难以置信!”有人附和着。

“你们什么时候相信过呢?”特鲁勃尼科夫说道,声音里充满了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嘲笑的情绪。“说过把牛养肥,你们不相信;说过要发预支,你们也不相信;说过把人找回集体农庄来,你们还是不相信……你,波莉娜,说什么童话。不久前,你不是还把你那可爱的丈夫瓦西里回农庄来的事,也说成是童话吗?可他,现在正坐在圆木上,磨他那条新裤子哪。你们最好回忆一下,这儿春天是怎样一番情景,然后再回过头来看看!”

“对,妇女们!”饲养员普拉斯科维娅大声叫道。“你们这样说可不好!”

“先盖什么呢?”有人问。

“集体农生的农舍、农具仓库、马棚、家禽饲养场、作坊。公共积累,这才是我们首先要关心的问题。师傅们,我们明天就开始这项建设!”

响起了兴奋的喧哗声。

特鲁勃尼科夫扫视会场,找到了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和鲍里卡,向他们挤挤眼,暗示演说的成功,

他们用微笑回答他,表示完全理解。

“叶戈尔·伊瓦内奇,陈列板怎么办呢?”有人问道。

“怎么办?就让它仍然贴在那里,作为我们光荣的见证。”

“让外人看见,不大好吧?!”

“那就拿下来。”

“要不用橡皮擦擦,或用小刀刮倬?”帕维尔·马尔库舍夫红着脸建议说。

“成!你就来做这件事,”特鲁勃尼科夫平静而善意地表示同意,“把谢苗·特鲁勃尼科夫也叫上。他白天有空。”

……一只攥成拳头青筋暴露的农民的大手,慢慢地松开了:手拿里是黑麦粒。伊格纳特·扎哈雷奇站在新办公室的台阶上,把这些麦粒给特鲁勃尼科夫看。这里还有瓦西里·科尔希科夫、铁匠希里亚耶夫和几个年轻的农庄庄员。

在他们身后是一条被太阳晒得火暴暴的农村街道。一条狗慢吞吞地走着,它热得伸出湿鹿漉的舌头,显得十分虚弱;满是尘土的树枝低垂着;地上的草黝黑枯干。

“还有几天,”伊格纳特·扎哈雷奇说道,“庄稼就要糟蹋了。”

“就是!”希里亚耶夫强调说,“应该收割了。”

“我已经给区里打过电话了,”特鲁勃里科夫恼恨地说,“他们说,上级没有指示!”

“什么!”伊格纳特·扎哈雷奇皱起眉头说,“粮食本身指示我们,拖延收割,庄稼就完蛋了。”

“难道上面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科尔希科夫冷笑道。

“官僚左义!”不爱说话的铁匠希里亚耶夫突然开了口,“对土地来说,它比干旱还可怕。”

“我到拖拉机站去,”特鲁勃尼科夫坚决地说。“要不就开始收割,要不就撕毁合同拿去喂狗!”

“对,”希里亚耶夫说道,“咱们用手干。咱们人多,肯定能完成。”

“这类作物用人工收割反而更好,”伊格纳特·扎哈雷奇补充说。“损失会少点儿。”

拖位机站站长办公室。

“算了吧!叶戈尔·伊瓦诺维奇,”站长一面说,一面用手巾擦擦额头上的汗。“你又不是小孩子,该知道:没有命令就老老实实地呆着。”

“就让庄稼完蛋吗?……一句活,如果你明天不来收割的话,我们就自己干。”

“别吓唬人,我们才不怕呢,”拖拉机站站长讥笑着说。

特鲁勃尼科夫看了看他,猛然拿起了电话听筒。

“请接‘劳动’集体农庄……是!……伊格纳特·扎哈雷奇吗?告诉大家,明天开始收割……什么,……什么?!”特鲁勃尼科大用手摸摸干裂的嘴唇,向拖拉机站站长掉过头来。

拖拉机站站长意识到,他们已经开镰了,他呆呆地望着特鲁勃尼科夫。

在黑麦地里,太阳火辣辣地晒着。一行行茂密的麦穗纹丝不动。收割的人排成队列向麦田走去。

不时可以看到我们所熟悉的脸:瓦西里·科尔希科夫、铁匠希里亚耶夫。他们象砍敌人似地砍着麦穗。

帕维尔·马尔库舍夫。

制锁匠科利亚。

阿廖什卡·特鲁勃尼科夫。

另外一块地里。妇女们正在用镰刀收割黑麦。

这个整齐的队伍里,领头的是普拉斯科维娅。她的镰刀使起来得心应手。一双双劳动的手,妇女们的手……有年轻姑娘的、有老年妇女的、有纤细的、也有长老茧的、还有黝黑的、十分粗糙的、青筋暴露的。所有这些手都是美好的,正是它们在创造着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突然,一双有力而黝黑的手松开了:一把原来抓得很紧的麦穗撂下了,闪着青光的镰刀落在地上。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捂住了眼睛,一只手放在心口下面的部位,脸上露出了异样的表情:疼痛而又幸福。

普位斯科维娅发现情况有点不正常,就向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走去,搂着她的肩膀,把她从地里扶了出去。

“去吧,听见了吗,回家吧!不要再在地里逞能了……”

在地的另一头,朝地平线直望过去,男人们正在那里挥动着镰刀。摩托车的哒哒声近了。

拉缅科夫从区里赶来,他隔着地边的排水沟叫特鲁勃尼科夫。

“难道您不明白会产生什么后果吗?!谁指示您开始收割的?!”他大声叫喊,一张孩子般的脸涨得通红。

“庄稼!”特鲁勃尼科夫回答说。“最高领导!”

“机器在哪里?”拉缅科夫大叫道。“机器在哪里?”

“您对手工劳动的意义评价过低!”特特鲁勃尼科夫冷笑着回答,随后就走开了。

“您这一着不会就这样过去的!”拉缅科夫大叫着,然后气势汹汹地蹬上了摩托车踏板。“无政府主义!您得用党证来对这件事负责!……”

摩托车响了几声,就没有声音了。拉缅科夫又蹬踏板,一次又一次,但摩托车仍发动不起来。拉缅科夫只得垂头丧气地从车上下来,推着摩托车走了。

区党委会。顺着楼梯上来了一个人。他向守卫出承了党证,就来到了走廊上。走廊里的长条沙发椅上,两个人正坐在那儿抽烟:“曙光”集体农庄主席和“星星”集体农庄主席。

“谢尔盖·谢尔格维奇,你好!”他们向走过来的年轻人打招呼,“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现在还凑合,将来会更坏……”谢尔盖·谢尔格伊奇不愉快地冷笑着答道。

“怎么,你也是这样?”他们打断了他的话。

“哼,剥得精光!”“红色道路”集体农庄主席接着说道。“粮食一粒儿不落地上交,工分值只有零点零,真是没脸见人!”

“而我那儿啊,连没脸见的人也快没有了,”“曙光”集体农庄主席插话说。“人们一个劲儿地往外跑。”

“起码的计划完成了没有?”

“哪儿谈得到完成!粮食都糟蹋在地里了……”

“特鲁勃尼科夫可真是好样的!”“星星”集体农庄主席钦佩而羡慕地说道。“看来,就应该那样!”

“他怎么的?”谢尔兹·谢尔格伊奇问道。

“嘿!你知道吗,他用酒精把手帕浸湿,然后用它擦嘴,再在裤管里插上一把刀——就去找拖拉机站站长。他眼睛通红,喷着酒气说,我是个挂过花的人,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看着办吧,要么开始收割,要么撕毁合同!”

“这全是胡说,神话!”

“一点儿也没有胡说,”“曙光”集体农庄主席不大高兴地说。“有人看见了。”

“好了,你们别吵了!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他们就用人工收割。他们自己决定,超过计划的上交多少。留够了种籽,其余的按工分分配。他们没有向拖拉机站支付实物,粮食就多得不得了!而当这里察觉的时候,”农庄主席把头扭向书记办公室的门,压低声音说,“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令人难过的是,他为所欲为,还有荣誉,而我们按照命令干,最后还得挨剋。”

拉缅科夫从办公室出来。

“同志们,请进,咱们开始吧!”

农庄主席们赶快掐灭香烟,走进了办公室。

在区委会门口停着特鲁勃尼科夫的马车。还是那辆旧车,但漆得锃亮,老马身上的鞍具也都是新的。特鲁勃尼科夫从车上跳下来,飞快地步入区委会。

特鲁勃尼科夫走进办公室,会议已经开始了,只听到:

“我们国家的生产力正大幅度提高,农业空前发展。同志们,我们现在正处在富裕的前夕。在这一前提下,我们应该为每一粒粮食而奋斗,使我们伟大的祖国更加富裕、更加强大。所以,我们不能容忍特鲁勃尼科夫的‘劳动’集体农庄不超额完成交粮计划这件事。”

克利亚金的女秘书从屋外向里看了看。

“克利亚金同志,请您接电话,州委会找您。”

克利亚金站起来,拿起了听筒。

“我是克利亚金……您好,切尔诺夫同志……这种现象没有放过,切尔诺夫同志,正在做工作……好吧。正在教育……做出结论,尼科莱·特罗菲莫维奇……”他放下听筒,就继续说,“区里没有完成交售粮食的任务。是干旱吗?是!但不仅是干旱。‘劳动’集体农庄主席特鲁勃尼科夫同志把收成挥霍了个净光,而没有把全部粮食上交国家……”

阿廖什卡肩上挂着一双新长筒皮靴从商店里走出来。

办公室里会议仍在进行。

“特鲁勃尼科夫同志,对这一点您还有什么说的?”区委名记克利亚金问道。

特鲁勃尼科夫默默地坐在窗边,转过了他瘦削的脸。

“庄员得吃饭!”他缓慢而清楚地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又把脸转向窗外。

他看见,在广场的另一头,市场旁边,科尔希科夫夫妇赶着刚买来的牛,遇到了阿廖什卡·特鲁勃尼科夫。他们互相夸耀着自己新添的东西:科尔希科夫夫妇夸耀牛,阿廖什卡夸耀他那不易买到的长筒皮靴。

“特鲁勃尼科夫同忐,我们应该首先想到国家!”克利亚金说道。

“是应该想到国家!”特鲁勃尼科夫重新望着书记,“难道集体农庄庄员——不是国家吗?噢,按照你们的逻辑,本来人人都得靠土地维生,却偏偏不包括那些在地里干活的人!”

克利亚金用铅笔敲敲桌子。

“特鲁勃尼科夫同忐,等一等,”他又面向其他农庄主席,“同志们,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叶戈尔·伊瓦内奇,你留下,”克利亚金说。

农庄主席们喧哗着离开办公室。

“你看,形势又变了!”“曙光”农庄主席悄声说道,“我们倒没事了,特鲁勃尼科夫却倒了霉!”

“老兄,这就是辩证法!”“星星”农庄主麻嘿嘿地窃笑着。

书记办公室。这里还有拉缅科夫。

“特鲁勃尼科夫同志,别再蛊惑民心了,”克利亚金不耐烦地说。“你老是说‘人民’、‘人民’!但是人民对你并不满意;你很粗暴、胡作非为,违法乱纪,举止就象地主……”书记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捆信,把它扔在座上,“你看,多少人告你的状!你大骂群众,同合作组搞什么名堂,还动手打人。”

特鲁勃尼科夫做了一个好象想抓起那一捆信似的动作,克利亚金马上用双手压住它。他们俩面面相觑地沉默了片刻。终于,特鲁勃尼科夫说道:

“也许,这些都出自一个人之手。”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该听取群众的意见,”克利亚金说,“要知道,我们可以任命你,也可以……”他终于没奋勇气说出“撤职”这个词。

“不错,是任命的,”特鲁勃尼科夫沉思着。“难道这是选举的吗?人民并不知道投谁的票……好了……”他疲惓地喘了一口气。“如果人民对我不信任的话——改选好了……”说着,他就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要研究候选人吗?”拉缅科夫精神百倍地问道。

“我们已经布候选人了!拉缅科夫同志!”克利亚金意味深长地说。

拉缅科夫突然哆嗦了一下,他那双天真的栗色眼睛呆住了。

在集体农庄管理处的门上贴着一张关于“劳动”集体农庄总结工作并进行改选的布告。谢苗路过管理处向自己家里走去。

“行了!”他走进屋子就洋洋得意地说,“叶戈尔终于落网了。不管狐狸多么狡猾,总会露出尾巴的!”

但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特别兴奋的反应。

“你是说改选吗?”多妮娅漫不经心地问道。

“还会说什么呢?”

“这还要看群众的意见……”

“傻瓜!”谢苗傲慢地说,“主要的是,领导不要他,要不然鬼要改什么选。”

“把他撤换下来就好吗?”多妮娅沉思地问,“现在人们还能稍微喘口气……看!还买了牛。”

谢苗愤怒地看着她,但他的目光并没有使多妮娅感到不安。

“如果我们家参加正当劳动的话,我们也会有收入了……”

“我不需要叶戈尔那样的收入!”谢苗已经不是愤怒,而是出于内心的烦恼而大声喊起来,“叶戈尔他爱在哪儿就让他在哪儿指挥,但在这里我可不受别人约束。在科尼科沃我从小就是头号大管家,决不去当他的帮手!”

“谢苗,你真凶狠!”多妮娅吃惊地说,“你是又可怜,又愚蠢……”

“总比叶戈尔聪明,”谢苗得意地笑道。

在新的管理处里,大会正在进行。主席团的大桌子上铺着新的红布,桌子后面坐着希里亚耶夫、克利亚金、穿着黑色上衣的拉缅科夫和伊格纳特·扎哈雷奇。特鲁勃尼科夫站着讲话。

“我的工作总结。”农庄主席一面说,一面用蓝色的眼睛严肃地环视会场,“在你们的牲口棚里。”他用手掌响亮地拍了两下桌子。

会场上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哄笑声。

“我的工作总结,”农庄主席继续说道,“在你们的粮囤里。新粮下来以前,粮食够了吗?”

“够了……能维持到新粮下来!”会场里响起了答话声。

“很好!集体农庄实现了第一个诺言,没有欠债。其它的,全在这里!”特鲁勃尼科夫指了指墙上,左边挂满了完成计划的各种数字,右边是所承担的义务。“现在进行改选。”

“由克利亚金同志讲话,”希里亚耶夫宣布。

“同志们,”克利亚金用习惯的声调开始讲话,“区党委收到了许多意见信,全是针对你们所熟悉的特鲁勃尼科夫同志的,我们有责任听取这些批评。同时我们也要为特鲁勃尼科夫同志说句公道话,他作为一个有觉悟的共产党员,也坚持进行改选。区委向你们推荐人们非常了解的、重要的区委工作人员拉缅科夫,弗拉季米尔·卢基奇来担任‘劳动’集体农庄主席这个职务!”

下面并没有掌声。拉缅科夫猛吸了一口烟。烟云笼罩了他苍白的脸。

“拉缅科夫同志的经历,”克利亚金继续说道,“是我们当代先进人物的经历……”

在门厅处,迟到的谢苗和多妮娅从抽着烟叶的男人群中挤了过来。他们打扮得很漂亮,就象过节似的;对他们来说,改选仇人叶戈尔确实是个节日。男人们勉强地让开了路,他们夫妇俩才算挤进了会场。

“我们相信,目前这个候选人不会辜负对他的信任。请举手!”他们听到了克利亚金的声音。

有人挪动了一下。谢苗夫妇便坐到角落里。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鸦雀无声的会场。出奇的静。

“这是在干什么?”谢苗向一个老太婆小声问道。

“选举拉缅科夫,”老太婆低声回答。

由主席台的角度环顾会场:人们似乎麻木了,在无言的沉默中,似乎有一种可怕的无形的压力笼罩着……

克利亚金皱起眉头。

特鲁勃尼科夫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严肃表情。

希里亚耶夫不动声色。

拉缅科夫苍白的脸上露出满怀希望的微笑。

“同志们,你们大概没有明白……”克利亚金开始说道。

“全明白了!”

“我们不要!”

“不需要改选!”

“还是让特鲁勃尼科夫干吧!”

“我们对叶戈尔·伊瓦内奇没有意见!”饲养员普拉斯科维娅从位子上跳起来喊了一声。

特鲁勃尼科夫举起了手。

“真的吗?”他冷淡地说,“我是一个粗暴的人,厉害的人,横行霸道的人……”

“但我们并没有生气!”有人在后面叫道。

“没有生气?”特鲁勃尼科夫用锐利的目光盯住了会场,“可我却生气!你们活儿干得很不好,很少!这样干活儿永远不会有出息……”

“你就直截了当地说,要我们怎么干吧!”这时,响起了帕维尔·马尔库舍夫年轻的、朝气勃勃的嗓音。“别磨蹭了,老爷子!”

听了这话,特鲁勃尼科夫动心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胸口上被打了一拳似的。他轻轻地、声音嘶哑地回答道:

“大田劳动十二小时,畜牧场——十四小时。”

“早该这么说!”马尔库舍夫愉快地叫道,“这点能把我们吓住吗?”

有人笑起来,有人拍了一下手,有人跟着响应,于是整个会场鼓起掌来。

“表决!表决吧!”人们纷纷要求。

“谁赞成特鲁勃尼科夫?”希里亚耶夫说道,“请举手!”

人们高兴而骄傲地迅速把手举了起来;阿廖什卡·特鲁勃尼科夫悄悄地往角落里瞟了一眼,然后不很高地举起了手。看来,似乎大家都一致同意特鲁勃尼科夫。但是,并不尽然。会场上笼罩着奇怪而紧张的寂静。人们的目光渐渐地、带威胁性地向谢苗和多妮娅坐着的角落集中。

在乡亲们的目光下,谢苗垂下了眼帘,多妮娅坐立不安起来,手指慌乱地扯动肩上华丽的披肩。人们沉默地看着,斯待地看着,仇视地看着,举起来的手好象僵住了似的。多妮娅把披肩从肩上扯下来,好象她热得不得了似的。突然,她气愤地用胳膊肘捕了一下丈夫,就举起了自己白皙的、裸露到肩上的手。谢苗仍然看着地面,也勉强地抬起他那象灌了铅一搬沉重的手。他的嘴唇无声地嘟囔着:

“我要走……要走……走……”

“一致通过!”马尔库舍夫响亮地、坚定地说。

“一致通过!”希里亚耶夫重复道。

特鲁勃尼科夫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

“喏,就这样吧……”特鲁勃尼科夫说不出活来。“既然你们这样……”他又沉默了。

整个会场用暴风雨般的掌声来回答他的激动。

特鲁勃尼科夫高亢的声音刹时间压倒了掌声:

“我们要,如我们所说的:一起……拼命干——直到共产主义!”

下集 做人

一只放满烟头的烟灰缸。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到烟灰缸里把一个烟头掐灭。这是又细又硬的“浪潮”牌香烟,人们都叫它“钉子”。

区委书记的办公室里在召开例会。特鲁勃尼科夫正在发言。显而易见,自从我们和他分手以后,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头发白了,额头上和嘴角周围都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但是目光依然犀利坚定。

“……责任,责任!老唱一个调子。难道母亲对婴儿还老把‘责任’二字挂在嘴上?她就是本能地用乳汁哺育孩子。我们也必须让老百姓吃饱……”

“就在谈这个问题嘛,”区委书记克利亚金洋洋得意地打断他,“所以谢尔久科夫同志保证要把每头奶牛的年产奶量退高到六千公升。”说着,他向胸前佩戴着社会主义劳动英雄金星勋章、胡子两端向上翘的那个肥胖的农生主席摆了摆头。

“你指的是创纪录小组的那二十头牛,”特鲁勃尼科夫嘲笑地说,“那其它的三百头呢,上帝保佑吧,每头能挤一千五百公升就不错了!”

“你还不如直说,你是在嫉妒我的荣誉呢!”说着,胡子两端向上翘的农庄主席瞟了一眼自己的金星勋章。

“不!”特鲁勃尼科夫斩钉截铁地说,“饶了我吧,我才不要你和他那样的荣誉呢!”他用断臂指了指另一个“勋章获得者”。

“我怎么惹你啦?”那个人冷笑着问。

“高指标,”特鲁勃尼科夫答道,“要在一公顷土地上打三千五百公斤粮食,甚至连狗撒尿的地方也不留!”

“等一等,叶戈尔·伊瓦内奇,”区委书记说,“你得多从政治上看问题。谢尔久科夫和梅什金同志以创纪录的成绩,向全世界展示了集体农庄制度的无限前景。”

“展示——这话对!”特鲁勃尼科夫沉痛地说,“办集体农装难道是为了装饰门面吗?我们的任务就是生产……而我们又生产出什么……”

他从口袋里取出用报纸包着的一小块黑面包。报纸摊开,显示出上面的日期:1952年3月30日。

“这块面包是我从食堂里拿的,”特鲁勃尼科夫说,“这么小一块就有二两重了。这是用水、粘土和麸子做成的。这就是给人民吃的东西!”

几位农庄主席都在看这块可怕的面包代用品。每个人心情不同,有的显得十分窘迫,有的感到难过,有的非常冷漠——好象想说,真是少见多怪!

“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区委书记不满地问。

“为了要说明:‘劳动’农庄不会照谢尔久科夫的方式办。我们总共有八十头奶牛,每头牛平均产奶三千公升。粮食产量平均每公顷要达到一千六百公斤,而且是全部耕地都如此。我们的任务是全面达到高产,而不是用虛假的数字去‘震惊世界’。”说到这里,特鲁勃尼科夫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要是您允许的话,克利亚金同志,我要走了,我的儿子有点儿不舒服。”

“再见,叶戈尔·伊瓦洛维奇!”克利亚金轻松起来。

特鲁勃尼科夫离去了。

“他老爱把水搅浑,”谢尔久科夫说。

“简直傲慢得象个王子,梅什金附和着,“‘劳动’农出的勋章获得者在哪儿呢?”

“可是在那里大家都能吃得饱,”“红色道路”集体农庄主席小声嘀咕着。

“潘捷列耶夫,你别净来那一套——光考虑肚子问题!”克利亚金制止他说。

“什么这一套、那一套的!”这位一向性情温和的农庄主席突然发怒了。“特鲁勃尼科夫是对的。我们不是正正经经做事,而是为了做给别人看!”

“留点儿神吧,潘捷列耶夫同志,这些言论足以使你失去党员的资格,”克利亚金警告他。

“我……没有什么……”潘捷列耶夫不知所措地支吾着。

“就特鲁勃尼科夫老没事儿,”一个农庄主席唠叨着。

“他不会没事儿的,只是时候未到,”克利亚金安慰那个农生主席说。

“同志们,继续开会。我们区在养猪方面特别不好,这方面我们连一个社会主义劳动英雄都没有……”

……区委大楼前的广场。雨夹雪纷纷而落。特鲁勃尼科夫从大楼里出来,一边走一边穿上雨衣,钻进了停在门前的一辆吉普车。方向盘前坐着阿廖什卡·特鲁勃尼科夫,当年的驭手如今成了汽车司机。

他现在变得十分自信,对特鲁勃尼科夫既尊敬,又无拘无束。

“凯旋而归,还是一败涂地?”阿廖什卡笑着问。

“总算对付过去了,”特鲁勃尼科夫疲倦地回答。

吉普车启动了。

“你说,阿瘳什卡,为什么要办集体农庄呢?”

“为什么?”阿廖什卡惊讶地打量着特鲁勃尼科夫,“为了种庄稼,为了让大家吃饱……”

“我也是这么想的,”特鲁勃尼科夫笑着说。

吉普车在科尼科沃的大街上行驶。

尽管雨中夹雪、道路泥泞,可还是看得出来,村庄的面貌发生了变化,它在发展、在扩大。一幢幢铁皮屋顶的房子鳞次栉比,每幢房子前面都有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院子。远处还耸立着一幢漂亮的、没有竣工的俱乐部大楼,再远些是一所学校,校舍全部是用白色的砖砌成的。

吉普车一直把特鲁勃尼科夫送到家门口。

特鲁勃尼科夫走进厨房。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从正房出来,向他迎了过去。岁月的流逝并没有使她那匀称的体态发生多少变化,若不是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不安的情绪,她给人留下的印象便是稳重和端庄,而这种印象,往往只有从一个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感到称心如意的贤妻良母、年轻窈窕的女人身上才能感觉得到。

“马克西姆卡怎么样啦?”特鲁勃尼科夫焦急地问妻子。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没有回答,却用围巾的一角遮住嘴抽噎起来。一瞬间,她身上那种特有的、迟开的花朵所散发出的迷人的香味,仿佛被吹散了——她似乎一下子变得苍老起来。

“发烧……快四十度了……”

他们一起走进另一个房间,默默地看着昏睡着的孩子。由于出汗而粘在一起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孩子的脸烧得通红。

“找医生了吗?”

她摆了摆手。

“医生要回莫斯科去……”

特鲁勃尼科夫什么也没说,匆匆地走出正房。

特鲁勃尼科夫一边穿过马路,一边笨拙地把大衣被在肩上。沉浸在遐想中的特鲁勃尼科夫几乎撞在又高又胖、脸色绯红的莫佳·波斯特尼科娃身上。莫佳背着个麻袋,里面装着一头小母猪。它拼命地挣扎着,不时地发出儿声尖叫。莫佳似乎总是为这些事忙碌着。

“你眼睛瞎了?!主席。”莫佳满脸堆笑。

“对不起,马特列娜,”特鲁勃尼科夫心不在焉地说着,又继续往前走去。

莫佳小跑了几步,追上去问他:

“您的孩子怎么样啦,伊瓦内奇?”

“在发烧,”特鲁勃尼科夫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得找个好医生!我们那个瓦列仁光会打扮,可就是没有什么能耐!”

特鲁勃尼科夫踏上了农庄医生瓦列仁住所的台阶。他穿过过道,来到昏暗的正房,屋子的中间放着两只用皮带捆着的皮箱,一大一小,还有一只方格旅行包。瓦列仁是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长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穿着毛衣和时髦的裤子。他正提着一包衣服从另一介房间里走出来,朝着画外的一个人喊道:

“伊凡娜!”

从炉顶上露出一张鹰钩鼻子、小嘴巴、嘴里只有一颗牙齿的老太婆的脸。

“伊凡娜,还没开张的医院的模范护士,你祈祷吧,我给你留下滑雪衣,还有毛裤,几乎还一点没破呢……”瓦列仁把这包衣服扔在长凳上的时候,才发现特鲁勃尼科夫站在一旁,“您好!”

“要开小差,瓦列仁?”特鲁勃尼科夫气愤地说。

“我受骗了。我只答应在医院里工作,而不是在臭气熏天、没有烟囱的破屋子里……请原谅,伊凡娜。医院现在没有,而且短期内也不会有。”

“医院年底完工,我向你保证!一切设备都已经订购了!我们会有电疗室,瓦列仁,会有X光室,口腔科!……”特鲁勃尼科夫好象被这一切迷住了,似乎连到这里来的目的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在这儿闲逛期间,眼看着你们建起了能养千头‘高贵’猪的猪圈,养鸡场和粪场。而医院在哪儿呢?”

“你要明白,瓦列仁,集体农庄没有义务盖医院,这是区里的事情……可我们自己干起来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啊,你原来是这么想的!盖医院你出过力吗?你砌过一块砖吗?你钉过一颗钉子吗?”

“我又不是泥水匠,不是砌炉匠,不是木匠,也不是瓦匠,”瓦列仁申辩说,“我是干另一行的——外科医生!”

“你是个寄生虫,不是医生!”特鲁勃尼科夫激愤地说,“你想到莫斯科去,也许早已有所安排了。那你就滚吧,我们不需要你这种人!”

他猛地向后转,走出屋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哼,来也来了!看也看了!骂也骂了!”瓦列仁冷笑着说,“嘿,见他的鬼去吧!伊凡娜,咱们来喝一顿告别酒吧!”

“大概又是什么烈性酒?”老太婆唠叨着。

“为我在梦里再也别见到科尼科沃干杯!”瓦列仁说完,就拿起酒杯碰了一下老太婆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嗨,这个蛮横无礼的家伙!”

“什么?”

“我说,你们的特鲁勃尼科夫是个蛮横无礼的家认。”

“你得了吧。他孩子病了,”老太婆说,“很晚才生的……你知道吗,对这样的孩子谁都是心疼得不得了的!”

“他怎么不早说呢?”

“也许他不想跟一个吊儿郎当的人打交道……”

“伊凡娜,你听着,我的‘遗产’不给你了,”瓦列仁绑着脸,沉思了一下说。

瓦列仁提着两只皮箱和一只旅行包闯进了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的家。

“您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他不满地说,“我要赶不上火车了。”

虽然特鲁勃尼科夫也在场,瓦列仁却装做没看见他,只同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说话。他把箱子放在厨房的正中,脱下短上衣,匆匆忙忙地在水池里冼手。

“拿条干浄毛巾来!”他急促地说,“小孩怎么啦?”

“可能是着凉了,”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把毛巾递给他。

“他哪儿不舒服?”瓦列仁急躁地打断她的话。

“嗓子痛……也许是咽炎?”

“我不需要诊断!体温?”

“三十九度七……”

瓦列仁来到小病人躺着的房间。

阿廖什卡·特鲁勃尼科夫来了。

“叶戈尔叔叔,要去请医生吗?”他大声地说。

“嘘!”特鲁勃尼科夫示意让阿廖什卡别作声。

阿廖什卡睁大了眼睛,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瓦列仁带着关切的神态走出房间。

“我担心,怕是白喉,”瓦列仁说,“眼下急需白喉血清,可是区里没有……”

“市医院呢?”特鲁勃尼科夫问。

“当然有。”

特鲁勃尼科夫立即走了出去。

三月的田野。一片漆黑,一辆吉普车在疾驰。阿廖什卡拼命按着喇叭。

一辆辆载着腐烂得发黑的饲料的大车,粪车、卡车纷纷往右靠,沿着路边行进。特鲁勃尼科夫紧紧地抓住车上的扶手……

瓦列仁从皮箱里取出医疗器械、白大褂,然后关上皮箱,把它和其它东西一起塞到长凳下面。显然,他已放弃了动身的念头。

“烧开水,”他一边吩咐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一边穿上白大掛。

吉普车在市区的衔道上行驶,在一座医院的旧大楼前停了下来。特鲁勃尼科夫登上已经磨坏了的台阶,推开沉重的大门。

在特鲁勃尼科夫家里。时间仿佛停滞了。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坐在长凳上等待着。她有节奏地摇晃着身子,似乎在一分一秒地熬过那折磨人的时间。当瓦列仁端着脸盆从另一个房间出来时,她立刻一跃而起。

“他已经不喘了,”瓦列仁安慰她说。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闭上眼晴,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可是他很快地控制住自己,“给我一杯浓茶……拿一个专用茶具……”

傍晚。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行驶,不时地向一旁滑去,好象就要翻车似的。

阿廖什卡·特鲁勃尼科夫那张宽宽的、苍白的脸紧靠在方向盘上。他旁边坐着科勒平斯基老教授。老人身穿一件海狸翻毛领子的旧式皮大衣,精神抖擞,下巴上蓄着尖尖的胡子。

“年轻人,”老教授对阿廖什卡说,“‘欲速则不达’这句俗话,对你这样年龄的人来说可不适用。”

“再快就要翻车了,教授同志,那时您就要骂我啦!”阿廖什卡顶了他一句。

“您以为我会夸奖您呀?您还是再加把劲儿吧。”

吉普车呼叫着向前驶去,突然陷进一个深水坑里,一大片浑浊的水飞溅到车前的挡风玻璃上……

瓦列仁老房东的家。从炉顶上不时地传来轻轻的鼾声。门“吱吜”地响了一声,拴着灯亮了,瓦列仁提着皮箱走进屋里来。打盹的老太婆从炉顶上滚了下来。

“哎哟,显灵了!显灵了!显灵了!!”老太婆一边在胸前画着十字,一边喊叫起来。

“别害怕,伊凡娜,是我。我暂时还活着,”瓦列仁说,“我是来死的,并指定您为我的遗嘱执行人……别激动,咱们的契约仍然有效:毛裤还归您……”

阴郁潮湿的早晨。晨曦渐渐射进窗口。越来越清晰地显出特鲁勃尼科夫家中什物的轮廓。

我们看到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目光呆滞,十分痛苦。她守在儿子的小床前。

特鲁勃尼科夫在院中的棚子下面刨着一块木板。他用唯一的一只手压着刨子,吃力而又笨拙地刨着。汗水象泪水一样顺着他发灰的脸往下流……

谢苗刚打完更。他身穿一件普通的、沾满油污的破短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风帽,脚上穿着毡靴,背着一支枪。他慢吞吞地走到叶戈尔院子的篱笆跟前,怀着忧郁和同情的心情看着他弟弟吃力而又笨拙地干活。

“要帮忙吗?”谢苗费劲地问了一句。

叶戈尔抬起头,用眼神表示:不需要,应该自己干……一瞬间,那些还没打被生活磨掉的往事悄悄地闯入了这两个亲人的心田。谢苗理解地摇摇头,缓慢地走开了。

屋里,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也不动地、呆愣愣地守在去世的儿子的床边。

特鲁勃尼科夫把木板刨好后,开始钉小棺材。他把钉子含在嘴里。

“我可以住在哪儿?”老教授走到棚子前,轻声问道。

“住?为什么?”特鲁勃尼科夫漫不经心地问。

“我要留在这儿,直到瓦列仁医生脱离危险……”

特鲁勃尼科夫的脸色顿时变得象死人一样苍白。

“瓦列仁医生吮吸了您儿子的白喉膜,”教授仍轻声地说,“很遗憾,甚至采取了这种紧急措施也没能……”

炎热的七月的一天。在大路的右侧有个农村的老公墓,那里长满高高的野草、合叶子和野蔷薇。有两个人站在低矮的墓墙旁。是特鲁勃尼科夫和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

在陈旧的、长满青苔的墓碑上铭刻着:“叶夫多基亚·谢苗诺芙娜、伊凡·杰尼索维奇·特鲁勃尼科夫夫妇之墓”,它的旁边有块新石碑,上面刻着:“马克西姆·特鲁勃尼科夫(1948——1952)”。墓上放着一大束刚采来的野花。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俯身理了理儿子墓上的花。特鲁勃尼科夫夫妇俩慢慢地离开墓地,朝科尼科沃走去。

在大路上他们遇上了一个背着空袋子的流浪汉。他身穿破旧的帆布上衣,麻袋布裤子的膝盖上已经磨出了洞,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最使人惊奇的是他的鞋:两只用汽车轮胎自制的、扎着绳子的软鞋。

“到图尔加诺沃去,一直走对吗?”流浪汉问。

“对,”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说。“一直走,别拐弯儿。”

流浪汉道了声谢,行了个军礼,便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突然间,特鲁勃尼科夫思潮翻滚,百感交集。少年、青年和壮年时代的情景一幕幕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当年参军时的战斗歌曲——战斗和胜利之歌,钢铁意志和猛烈进攻之歌——在他耳边回荡。然而这一切又与那个可怜的流浪汉有什么关系呢?特鲁勃尼科夫心神有些不安地看着流浪汉的背影。

奇怪的是,流浪汉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科切特科夫!……瓦夏!”特鲁勃尼科夫轻轻地唤道。

流浪汉伸长脖子,迅疑了一下,慢吞吞地朝特鲁勃尼科夫走来。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困感不解地注视着他俩。他们站在空荡荡的大路中间,互相打量着对方。生活使这两个人都发生了变化:一个成了残废,另一个心灵上伤痕累累。科切特科夫愣住了,他几乎认不出对方来。最后,他才双唇微颤着说:

“叶戈尔?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叫老家来,这儿是我的故乡。你呢?”

“我被指定到图尔加诺沃去居住。”

“指定?”

“我是个被立了案的人……嗯,现在由于健康上的原因被准予保外就医……皮肤病、心绞痛,还有其它一些小毛病……”

“这样吧!”特鲁勃尼科夫果断地说,“管他什么图尔加诺沃,你就留在这儿吧。”

“这儿——在路上?”科切特科夫笑着问。

“在科尼科沃。我是这儿的农庄主席。”

“许可证呢?”

“没问题,由我来解决。走,到我家去……”

在丰盛的餐桌旁坐着特鲁勃尼科夫和科切特科夫。

“你不想谈谈过去的事吗?”特鲁勃尼科夫问科切特科夫。

“干吗不呢?不过一切都十分简单……我被关了十年,为的是西班牙。”

“西班牙?”

“是的……是同科利佐夫和安托诺夫一奥夫谢因科的关系问题……”

“他们呢?”

“早已不在了。象我这样的小萝卜头才能活下来。”

“你老婆怎么样?列诺奇卡呢?”特鲁勃尼科夫低声问道。

“感谢上帝,她们倒没事。阿妮娅改嫁了。她的后夫认列诺奇卡作女儿,人家告诉她我死了。”

“你把这些都说成‘没事’?”特鲁勃尼科夫沉痛地问。

“当然,本来会更糟,当时阿妮娅也可能被捕……要知道,叶戈鲁什卡,凡是在那儿呆过的人都会用另一种眼光来观察事物。”

“你在那儿干什么?”特鲁勃尼科夫换了个话题。

“开始伐木,后来在澡堂,最后终于当上了会计。”

“好,你就当我们的会计师吧!”

“成,管它怎么样呢!就当。”

我这个立了案的人,

医生已给我开了证明,

就要离开那劳改营……

科切特科夫忧伤地轻轻唱起来。

就要离开那

住惯了的劳改营!……

特鲁勃尼科夫敏锐的目光顿时严峻起来,他担心科切特科夫会一蹶不振。

白天和黑夜啊,永远,

永远不会汇合在一起……

特鲁勃尼科夫坚定地,几乎是慷慨激昂地唱起来。

如未完成自己的任务,

革命就决不会结束……

昔日的革命歌曲拨动了科切特科夫的心弦。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轻地跟着唱起来:

革命就决不会结束……

“……帮忙?不,不行!”特鲁勃尼科夫厉声地说。

他坐在自己办公宗的办公桌旁。胡子两端向上翘的“灯塔”集体农由主席谢尔久科夫唯在他的对面。在另一张桌旁站着伊格纳特·扎哈雷奇,他正俯身研究作物分布图,并在上面作记号。

“这不符合党的精神,叶戈尔·伊瓦诺维奇!”谢尔久科夫叹了口气,用方格大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按照你们‘灯塔’农庄那种方式经营就符合党的精神啦?”

“我们的割草任务要完不成了,可我们保证过……”谢尔久科夫又重复说着。

“想踩着别人的肩膀进天堂?不行。你们怎么会完不成呢?”

“人手不够。”

“那么,人都到哪儿去了?”

“各奔前程去了,”伊格纳特·扎哈雷奇从地图上抬起头来说,“谁愿意为光记在工分册上的道道干活儿呢?”

“不只是道道,”特鲁勃尼科夫接过队长的话头,以讥讽的口吻说,“谢尔久科夫那儿,包括他自己在内,可有三个社会主义劳动英雄和八个勋章获得者呢。”

“别再嘲弄我们了!”谢尔久科夫忍不住了,“谁是有觉悟的庄员,谁是爱国主义者,那他为了可爱的祖国就能……”他再也找不到更多的空话,因而说不下去了。

特鲁勃尼科夫替他说完:

“……能用神圣的精神填饱肚子。”

“就是说拒绝啦?”

“不,没有。”

“灯塔”集体农庄主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

“叶戈尔·伊瓦诺维奇,我亲爱的,我只要十个人!”

“这你休想,”特鲁勃尼科夫冷冷地打断他说,“跟你们的庄员商量一下,你们‘灯塔’农庄和我们‘劳动’农庄一起过吧。这对我们、对国家都有好处。”

“嗬,你可真狡猾,叶戈尔·伊瓦诺维夺!”谢尔久科夫眯起眼睛说,“你总是对我的荣誉看不顺眼。”

“什么荣誉啊!”特鲁勃尼科夫疲惫地挥了挥手说,“要不要我当你的副手,或者党的书记,嗯?”

“狡猾,你真狡猾!不过强中自有强中手,你瞒不过我——你的票数多,会选上你的。”

“你说点正经的:要是合并了,会有点儿好处吗?”

“我懂你的意思,”谢尔久科夫避而不答特鲁勃尼科夫所提出的问题,“我还以为,不幸使你变得温和了呢,没想到你的自尊心却更强了。”

“请不要提我的不幸,”特鲁勃尼科夫冷漠地说,“还是考虑一下我们谈的问题……”

“咔戈尔叔叔!”阿廖什卡·特鲁勃尼科夫叫着冲进办公室,“出事了!”当他看到里边不止特鲁勃尼科夫一个人时,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讲吧,你们那儿怎么啦?”说罢,特鲁勃尼科夫把手伸给谢尔久科夫,准备跟他握手道别。

但是谢尔久科夫并不急于离去:他对阿廖什卡慌慌张张的报告产生了兴趣。

“纽尔卡·奥泽尔科娃威胁说,她要把所有的领导一个个用枪打死!”阿廖什卡一口气说完。

“好啊,这个想法倒挺有意思,”特鲁勃尼科夫不动声色地说,“为什么事?”

“为了‘瓦西卡’!”

“哪个瓦西卡?是希里亚耶夫吗?”

特鲁勃尼科夫站起身来,同伊格纳特·扎哈雷奇和阿廖什卡一起走出集体农庄管理处。谢尔久科夫跟在他们后面。

“就为小公牛‘瓦西卡’。大家要把它赶进屠宰场,而纽尔卡却把牛圈大门锁上,亮出她父亲的那杆老枪说:‘谁敢靠近,我就打死谁。’队长上前过问,她就‘叭’的放了一枪!”

“这头小牛犊生出来就没气了,”伊格纳特·扎哈雷奇笑着说,“纽尔卡象母亲照料孩子一样护理它。”

“你们农庄的纪律真严明啊!”谢尔久科夫颇为幸灾乐祸地说。

特鲁勃尼科夫许久许久地直盯着谢尔久科夫。

“干吗老盯着我?难道我脸上写着什么字?”

“是的,愚蠢!”

“嗬!又是你聪明,而我愚蠢?”

“当然罗。你应该明白:事业心高于纪律。”

他们来到小牛圈,看到一番奇异的景象。房檐下的气窗上露出一杆枪的枪口,在它上方闪烁着两只怒气冲冲的姑娘的大眼睛。

瘦高个儿科尔希科夫、饲养员普拉斯科维娅、大脸盘儿的小伙子米沙·科斯蒂列夫正悄悄地从灌木丛后面的洼地上,向小牛圈匍匐前进。

面对这不寻常的场面,特鲁勃尼科夫高声制止:

“停止进攻!”

“匍匐前进者”站了起来,抖了抖衣襟和裤子;而特鲁勃尼科夫则朝小牛圈走去。

枪口换了个方向,瞄准了农庄主席的胸口。

“不要过来,叶戈尔叔叔,我要开枪了!”

“别胡闹,出来。”

“不出来!……我不给你们‘瓦西卡’!……”姑娘声泪俱下,“它是我用奶瓶喂大的!……不许过来!……”

“请放心!不会动你的‘瓦西卡’。我让他们送另一头牛去。”

枪口放下了。

“真的吗?……不会骗我?……”纽尔卡孩子气地低声问。

“保证不会!”

“那我暂时把它带回家。”

“你去吧。”

门打开了,体态忧美、面目清秀的姑娘纽尔卡晃动着两条晒得黑黝黝的长腿,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一头棕黄色的牛犊(在它平平的额头上戴着一颗星)胆怯地、象一条狗似地跟在她身后。

“怎么样,你们赢了吗?”纽尔卡挑衅似地对跟在她后面的人说,并且得意洋洋地朝天开枪,仿佛以此庆祝自己的胜利……

谁也没有注意到,科尔希科夫是怎么趴在地上的。他爬起来,指着纽尔卡威胁说:

“打领导这一套,可不行啊!”

特鲁勃尼科夫转过身来,寻声望去。

“这位……英雄在哪儿?他该学一学,怎样对待集体农庄的事业。”

“他明知道不会闹出什么人命来,所以就溜了。”伊格纳特·扎哈雷奇说。

科尔希科夫和饲养员普拉斯科维娅走了过来。

“多好的姑娘,”特鲁勃尼科夫望着远去的纽尔卡赞叹着,“让她到这儿来当头头,该有多好啊!”

“是啊,应该使我们的领导班子年轻化,”伊格纳特·扎哈雷奇说,“我们有三十五个中学毕业生,可是还没有一个被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

“再说,他们有文化,不象我们。”普拉斯科维娅说。

“嘿,你也不要把自己看成无能之辈,老太婆。其实,我也想过提拔年轻人这个问题,就是不愿意得罪你们这些老伙计。所以我一直等着你们自己提出来。”

老年人笑起来了:他们深深地为特鲁勃尼科夫这种关怀所感动。

“这就好了,”伊格纳特·扎哈雷奇说,“你造疗养院,那我们就可以享受松叶浴啦。”

“我也去,”普拉斯科维娅插了一句。

这时一辆满是尘土的“莫斯科人”牌小轿车飞弛而来,嘎地一声刹住了。

“叶戈尔·伊瓦内奇,接待客人吧!”克利亚金下了车,对特鲁勃尼科夫说,“莫斯科来的记者。”

特鲁勃尼科夫的面庞上立即露出阴郁的神色。

“应该把他带到‘灯塔’农庄去。”

“他要写的题目很有意思,”克利亚金率直地说,“‘提高庄员的物质生活水平’。”

“啊!那他在‘灯塔’农庄就无事可干了!”特鲁勃尼科夫笑了笑。

这个记者高大魁梧,然而已经不年轻了。他向特鲁勃尼科夫打招呼,并以敏锐的目光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认识一下吧,”克利亚金说。

“科罗勃科夫。”

“特鲁勃尼科夫。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记者伸手去取笔记本。

“首先我对你们所承担的社会主义义务和完成的各项数字感兴趣。”

“收起你的笔记本,在我们这儿住上一段时间,熟悉一下我们的农庄和我们的人。然后我们再聊。”

“任务很急,”记者意味深长地说,“材料要登在星期六的报纸上。”

“这不太合适吧……”特鲁勃尼科夫说。

“这任务是……”记者用手指了一下天空,以示是“从上面来的”。

“你懂吗,叶戈尔·伊瓦内奇……”克利亚金也用手指了指上面。

“普拉斯科维娅!”特鲁勃尼科夫喊道,“带这位同志到管理处去!”接着转过身对记者说:“我们所有的数字都挂在那儿……”

普拉斯科维娅自豪地领着记者走了。

特鲁勃尼科夫和克利亚金沿着两片亚麻地之间的田间小径走着。“莫斯科人”牌小轿车在一边等候他们。两片地差别很明显。一片地上亚麻长得又高又密,十分整齐;另一片地上亚麻长得又矮又稀,杆子还弯着。两片地上都长着不少野草,但是在头一片地上,有五十来个妇女正在除草;而在另一片地上野草正肆意疯长。

“令人信服吗?”特鲁勃尼科夫问,“还是再往前走走?”

克利亚金漫不经心地咬了咬那根叼在嘴边的细草。

“你没有让我发现任何‘新大陆’呀,”克利亚金勉强地说。

“我不是哥伦布,我是在管理农业。我再说一遍,我们应该和‘灯塔’农庄合并。”

“人家未必会支持你!”克利亚金仍旧懒洋洋地、漫不经心地说,“谢尔久科夫想的是全区,而你呢,叶戈尔·伊瓦内奇,只想你自己的农庄。区里完成计划有困难的时候,谢尔久科夫有什么给什么,而你连一颗粮食也不肯给。”

“怎么,又是数字不够?”特鲁勃尼科夫鄙视地说,“硬要凑数吗?”

“是的,就得这么做!”克利亚金面红耳赤,“上面别的什么都不管,只要凑够数字就行,否则就要打屁股!”

“好,那就打我的屁股吧。不过请你们听听意见,了解一下,我们是为着什么在奋斗!”特鲁勃尼科夫坚定地说,“我们想表明,物质鼓励会提高庄员的主动精神。”

“丢掉这些小资产阶级的东西吧,”克利亚金挥一挥手说,“什么‘鼓励’啊!什么‘主动精神’啊!……”

他快步朝“莫斯科人”牌小轿车走去。

刚粉刷的新俱乐部大楼。在大楼的窗口上有刚油漆过的痕迹。

莫斯科来的记者在台阶上不时地咬着一根草,正在发愁。

“我等您好久了!”他迫不及待地对朝他走来的特鲁勃尼科夫说。

“我忽视了您的工作效率,”特鲁勃尼科夫隐嘲着说,“数字怎么样?”

“夜里把我叫醒,我都能把任何一个数字背出来!”科罗勃科夫带点职业性的傲气说。

“您就知道要数字!……”

“不是,”科罗勃科夫一本正经地说,“我正想要了解数字背后的情况。”他掏出笔记本,“比方说,你们的劳动日工分值是怎么达到这么高的?”

两个系着围裙的木匠,头发用带子扎着,从俱乐部里出来,走到台阶上,拿着桦树皮做的烟盒互敬烟叶。突然,他们看见特鲁勃尼科夫,当即尴尬地立定,然后向后转,用正步往回走,甚至到了大厅,也没有改变步伐。跟不能容忍劳动中懒散拖沓的农庄主席相遇使他们十分惊惶。

“准备参加阅兵式吗?”建筑队队长马尔库舍夫问。

“碰上老人家啦。”一个木匠说。

“他在那儿干吗?”

“和一个记者闲聊……”

“是吗?他生来就对记者不感兴趣。”

“那就是说,一定有什么事。”一个木匠一本正经地说。

“……骂我们吧,”特鲁勃尼科夫执拗地说,“大骂特骂吧,说我们扩大的方式不对,说‘灯塔’和‘劳动’农庄应该合并,这样对您会有很大的好处!”

“这倒是对的,”科罗勃科夫说,“不过我是被派来收集正面材料的。”

“什么?”特鲁勃尼科夫不解地问。

“收集好的……”

“只要对事业有利就是好材料。”

“科罗勃科夫同志!”克利亚金的画外音,“走吧,要迟到啦!”

在特鲁勃尼科夫的家里。鲍里卡和科切特科夫坐在桌旁。在科切特科夫面前放着一本厚厚的造型艺术史。鲍里卡象个考生似的,表情紧张、胆怯。

“有哪些圆柱式建筑?”科切特科夫问。

“就是说,这个……”

“等一等,我插一句!你说话时去掉这些口头禅,不要什么‘就是说’。”

“就是……嗯……陶立安式、伊奥尼亚式、科林斯式。”

特鲁勃尼科夫嘟嘟囔囔地走进房间,把报纸往桌上一扔。

“念念吧!”他对科切特科夫说。

科切特科夫打开报纸。

“前天的?我们还没收到。”

“我从区里的报架上扯下来的,念吧!”

“‘集体农庄里的教授工资’。胡说八道……我的妈呀!这是在写我们……”

科切特科夫看着报纸,嘴唇微微颤动,他由于惊讶,眼晴越睁越大。鲍里卡和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也从科切特科夫的背后看着报纸。

“好,科罗勃科夫,这家伙!”特鲁勃尼科夫愤懑地说,“我们把他当正派人,他却光用甜言蜜语把我们吹嘘了一番,一句正经话也没有!”

“是啊!”科切特科夫说,“看他多会吹牛皮!”

“你听我说,克利亚金这么对我讲:‘原来不只是我们在哄骗别人’。这个耍笔杆子的真是个混蛋!……”

“等一等,”科切特科夫平静地说,“克利亚金还以为是你搞的呢。也许科罗勃科夫跟你一样,没什么过错,而是别人指使他这么做的……”

鲍里卡和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走到厨房里。

“妈妈,”鲍里卡低声说,“难道报纸上也说假话吗?”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还没来得及回答,门敞开了。在门槛上出现了多妮娅,她打扮得很漂亮,脸上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你有什么事?”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不习惯类似的拜访,她惊慌地问。

“告诉叶戈尔,叫他马上到我们家去。”

“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生气他说,“我毕竟是他的妻子。”

“这样的妻子我们见得多了!”多妮娅毫不客气地厉声说,“他真正的妻子来了!”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无力地倒在长凳上。特鲁勃尼科夫听到了多妮娅最后的一句话。他从正房走出来,看到多妮娅得意的神情,立刻就明白了,多妮娅说的是实话。于是他默默地推开了门。

一个穿着薄薄的灰法兰绒衣裙的妇女站起来,朝特鲁勃尼科夫走去。她的动作中含有矜持的热情,显示出快活、腼腆和女性的温情。

“叶戈尔!……”她丰满的圆下巴颤了一下,“叶戈尔!”

多妮娅紧靠着门框,装模作样地抽噎起来,仿佛对她深表同情。

“你好!”特鲁勃尼科夫对他妻子的举动无动于衷,“你干吗来了?”

她只好放下双手。

“你还是那样冷漠无情,性情孤僻,叶戈尔,”她失望地说,“我们已经多年没见面了!”

“你干吗来了?”

“难道你就不会对我说句别的话吗?”她束手无策地说。

“我问你,你要干什么?”

她向后退了一步,沉重地屮在长凳上。

“你老了,叶戈尔,我也不年轻了……我们都是上多数的人啦,相互都应当和气些……我知道,你吃过大苦,而我也生活得并不轻松……坐下,叶戈尔,让我们象两个善良的老朋友一样来谈一谈吧。”

特鲁勃尼科夫坐在长凳上……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在窗边闷闷不乐。鲍里卡躲在一角,皱着眉头看着母亲。

特鲁勃尼科夫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近家门。

萨莫希娜在邻近的篱笆旁用一双好奇的眼睛注视着他。

台阶上、前室里响起了阵阵脚步声。特鲁勃尼科夫带着讥讽而又忧郁的神色走进屋子,干巴巴的嘴唇紧闭着。他没朝妻子和孩子看一眼,就从长凳底下拖出个背包,扔到桌子上。

鲍里卡惊讶而愤慨地凝视着特鲁勃尼科夫。特鲁勃尼科夫拿出一双新靴子,把它塞进背包,又把节日的礼服、毛衣和怀表都塞了进去。然后他走近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默默地摘下她的耳环、胸针和手镯。

鲍里卡几乎就要向特鲁勃尼科夫扑去,但是,母亲脸上焕发出来的幸福神采制止了他。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还想摘下手上的戒指。

“留下吧,这是你前夫的。”特鲁勃尼科夫冷静地说,“买大衣的钱在哪儿?”

娜杰日达·佩持罗芙娜急忙奔到五屉柜前,拿出一叠钱。特鲁勃尼科夫把钱也塞进背包。

“存折上还有钱吗?”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微笑着把手一摊。然后,她好象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块漂亮的新台布来。

一切都准备就绪,特鲁勃尼科夫把背包扎起来,叫了一声等在前室的阿廖什卡:

“喏,把这些东西交给她,这就是‘劳动’农庄主席发的财,马上把她送到车站去。要是她不肯走,就告诉她,要强行把她送走。她知道我的脾气。就这样吧!”

阿廖什卡走后,特鲁勃尼科夫简洁地向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解释说:

“事情很简单;要是庄员们有教授一样的收入,那我这个农庄主席不就成了院士啦……”

特鲁勃尼科夫的妻子朝州委大楼走去。她沿着墙走,把耳环和胸针摘了下来。她在手帕上吐了口吐沬,把口红擦去。小镜子里映出了一副顿时变得煞白的面孔。

她扣上小手提包,迈着疲惫不堪的步子朝大门口走去。

州委书记接待室。

两台电话铃同时响起来了,女秘书双手抓起听筒。

“切尔诺夫接待室。”她对一只听筒生硬地说:“不,他不能接见您……”而对另一只听筒则用甜蜜的声音说:“当然,卡洛耶夫同志,他在。”

州委书记切尔诺夫办公室。

“很简单,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跟他离婚更好些?”切尔诺夫说。他是个中年人,长着一张略带忧郁的农民般的大脸盘儿。

“决不!”特鲁勃尼科娃十分坚决地说。

“反正也不成其为家庭:您在莫斯科,他在科尼科沃。”

“在假期里我可以来。不过他必须跟这个女人一刀两断。”

“感情上的东西是决不能勉强的。”切尔诺夫表示无可奈何。

“我以为,党会为巩固苏维埃的家庭而斗争,而您……您……”特鲁勃尼科娃说着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好吧,留下您的申诉书。”切尔诺夫叹了一口气说。

特鲁勃尼科娃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放在切尔诺夫面前的办公桌上,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走出厂办公室。

在门口,她跟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上校卡洛耶夫撞了个满怀。卡洛耶夫彬彬有礼地闪到一边,给她让路。此人三十出头,剃着光头,一副老式眼镜架在他的大鼻子上,下巴紧贴着脖子。

“她是睢?”卡洛耶夫的眼镜片一闪一闪的。

“特鲁勃尼科娃。”

“城里的女人!她要干什么?”

“你看……”切尔诺夫厌恶地指了指申诉书。

卡洛耶夫拿起申诉书仔细地看着。

一位州委工作人员奔进办公室;他身着套装,系着领带,没有象所有的领导同志那样穿军便服,他是州文化处指导员。

他匆忙地打开有线广播说:

“在播送我们的事呢!”

传来著名的播音员的声音,他正结束自己的播音:

“……‘一路平安!’乡亲们对未来的大学生说。”

接着,传出了著名歌唱家列麦舍夫演唱的歌曲:

在村庄里,人们唱着送别歌,

手风琴手要进大学去学习……

指导员关上了有线广播。

“哎,来晚了!”他用懊丧的口吻说。接着,又快活起来,“嘿,一切都好了。我刚和克利亚金谈过。区团委召开了座谈会。年轻人非常向往高等教育。”

“还不如说是非常向往城市生活。”切尔诺夫忧心忡忡地说。

“说说吧,亲爱的,你们打算怎么组织欢送?”卡洛耶夫很感兴趣地问。

“一般地送送呗。把大家召集到俱乐部里,说些送别的话。”

“你是个沉闷的人,亲爱的,”卡洛耶夫说,“要让记者来!”他弯屈了一个手指头说,“要拍新闻纪录片!”他又弯屈了一个手指头说,“一定要请个乐队!……”

“可以请乐队……不过我担心特鲁勃尼科夫会从中作作梗……”

“什——么?!”卡洛耶夫吃惊地说,“这是轰动全国、轰动全世界的事情!你想想,亲爱的,这不光是对他,就是对全州也是件非常光荣的事!”

“您可不知道他的脾气……”指导员停顿了一下,在考虑措辞。

“他的事包在我身上!我把这件事看作党的委托。我卡洛耶夫首先是个共产党员,其次才是国家安全局的局长。”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办公室里渐渐地挤满了州委工作人员。

“顺便问一下,这个你决定怎么处理?”卡洛耶夫指着特鲁勃尼科娃的申诉书问切尔诺夫。

“没有什么……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女人!你知道吧。她的原则是:既把丈夫骂得狗血喷头,又非要他不可。”

“干吗要欺负妇道人家呢?”卡洛耶夫笑着说。

“好吧,事倩总会弄清楚的,”切尔诺夫说。接着提高嗓门对大家说:“同志们,咱们开会吧!”

田野里,特鲁勃尼科夫的吉普车在行驶,联合收割机在收割庄稼。远处传来《送别手风琴手》的歌声。

吉普车在田野里继续奔驰。在联合收割机爬不上去的山坡上,一台由两匹马拉着的收割机在收割庄稼。这里有个打谷场。脱粒机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贪婪地把一捆捆庄稼吞入机仓。谷壳飞扬,形成一片金黄色的雾。

妇女们在脱粒机旁忙忙碌碌,她们象伊斯兰教徒那样用头巾蒙着脸,只露出沾满灰尘的眼圈。

簸谷机和清选机“哒哒”的响着。卡车不时地开到这里来。

人们把扬净的谷物铲上车。

科尔希科夫浑身上下全是谷壳和麦芒。他走到特鲁勃尼科夫跟前,和他说话。在一片机器声中只听见特鲁勃尼科夫的一句话:

“要吸收更多的青年!”

科尔希科夫把手一摊,回答着。特鲁勃尼科夫什么也没听见就走了。

“叶戈尔·伊瓦诺维奇!……叶戈尔·伊瓦诺维奇!……”纽拉·奥泽尔科娃把自行车放在一边,高声招呼特鲁勃尼科夫。

特鲁勃尼科夫从车里探出身子。

“叶戈尔·伊瓦诺维奇!……州里来电话!……找你有急事!……”

傍晚。特鲁勃尼科夫又来到田间。这会儿,人们的工作速度已经明显地减慢。脱粒机还在轰隆轰隆地响,但是簸谷机和清选机已经不响了。只看到一些上了岁数的人在机器旁。

“科尔希科夫同志,年轻人呢?”

“姑娘们卷头发去了,小伙子们去换装了。”

“干吗把他们放走?”

“你有能耐就来拦吧!”科尔希科夫无可奈何地说。

特鲁勃尼科夫的吉普车在村里行驶,《送别手风琴手》的歌声越来越响亮。

特鲁勃尼科夫来到集体农庄管理委员会。这里可以看到闪着金光的嘲叭。这是刚从卡车上卸下来的铜管乐队的乐器。孩子们个个高兴得喜笑颜开。

“主席同志!”长着酒糟鼻的大号手对特鲁勃尼科夫说。“乐队队员们正在为伙食发愁哪!”

“你们是吹喇叭的,”特鲁勃尼科夫朝喇叭点一点头。“却想跟酒打交道?这样可不行啊。现在正是收割大忙季节,我们遵守饮食制度只喝牛奶。达尼雷奇,带他们去喝个够。”

“别说了,列尼亚,”另一个号手对大号手说,“这辈子就委屈一次,吃点次的吧。”

特鲁勃尼科夫继续往前走,迎面碰上鲍里卡。

“自豪吧,鲍里卡,”特鲁勃尼科夫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有谁上大学能象你那样兴师动众!”

“又不是送我一个人。”鲍甲卡笑着说。

“知道……总共有多少个‘手风琴手’要去上大学?”

“几乎整整一届……大约三十人。”

“什么?!”特鲁勃尼科夫眼睛瞪得溜圆。“你胡说什么?不就是四个人嘛!”

“起初是这样……后来区团委来人,动员大家都申请上大学。”

“我真混!”特鲁勃尼科夫敲着自己的额头,“我怎么会没想到?!哼,办不到。破坏集体农庄——休想!……”

“劳动”集体农庄管理委员会。特鲁勃尼科夫在打电话:

“州党委吗?……请切尔诺夫同志听电话……什么——什么?他去收割了?……哪位书记在?……喂!……喂!……”

“亲爱的,你在嚷什么?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在特鲁勃尼科夫背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此刻却带着阴阳怪气的语调。

卡洛耶夫和文化处指导员站在门口。

“这是怎么搞的?”特鲁勃尼科夫说,“年轻人都要离开集体农庄。这本来是具有共性的严重问题。而一些负责同志自己却还在怂恿愿意搞农业的青年离开农庄……”

“等一等……等一等!……”卡洛耶夫打断他的话。在非常古板的老式眼镜的镜片后面,两只蓝眼珠闪射着冷漠的目光,“你说什么?年轻人都要离开集体农庄?……严重问题?……你这是在《真理报》上看到的?我只当你没说,我也没听见。”

“您甭吓唬我,”特鲁勃尼科夫沉痛地说,“您能把我怎么样?”

“你象波斯国王一样过日子:城里有个老婆,身边还有一个。”卡洛耶夫冷笑着说,“别装了,特鲁勃尼科夫同志。”

“啊,原来您是这个意思!”特鲁勃尼科夫忧郁地举目仰视,“办不到!……”

“干吗要吓唬你呢?”卡洛耶夫近乎快活地说,“我们要教育教育你。你还不明白,一个农庄就有三十个人要上大学,这项措施在思想上和政治上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可是,请原谅,年轻人准备得怎么样?他们中间的大多数考不上大学,但也不会回来。即使回来的话,在心灵上也会留下些创伤……”

“别嚷嚷了,我们这儿不是自由市场!”卡洛耶夫生硬地打断他,“去吧,穿整齐点儿,马上就要开欢送会了……”

特鲁勃尼科夫和科切特科夫正在厨房里低声交谈。

“你信吗,我感到害怕……”特鲁勃尼科夫稍微皱了皱眉头说,“他既不是狂人,又不是尽管诚实、但却冷酷无情的傻瓜,这种人你我都见过;他也不是个蛊惑家,而是一个几乎直接威胁我们生活的公开的敌人。”

“要是你现在就退让,那就意味着你已经不存在了。”科切特科夫果断地说。

集体农庄俱乐部大楼前灯火通明。传来一阵阵斯特劳斯圆舞曲的乐曲声。门口聚集着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正凝视着一对对翩翩起舞的青年男女。

姑娘们有的身穿学生制服,有的穿着成年人的节日盛装。她们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伙子们在旋转或者自己结伴起舞。

摄影机“哒哒”的响着,弧光灯射出一束束淡紫色的光,照相机“咔嚓、咔嚓”的响着。面对着这一丰富多彩的场面,记者们汗流浃背,忙得不亦乐乎。

休息厅里在跳舞。大礼堂里的椅子被挪开,腾出来一半地方也在跳舞。乐队在舞台深处演奏。

州安全局局长格奥尔基·卡洛耶夫得意地看着这一欢乐而繁忙的景象。指导员跟着他形影不离。

乐队开始演奏优美而伤感的乐曲。

卡洛耶夫走到那些没跳舞的青年男女跟前,象指挥一样举起双手。

“嗨,大家一起唱……‘在高高的庄稼地里……’”

年轻人不和谐地唱起来。

“唱得活泼些!”卡洛耶夫喊道。“‘深重的灾难到处游荡……’”

年轻人声音参差不齐地唱着。

卡洛耶夫在指挥合唱。歌显然没唱好。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全然无声了。

乐队为了改变这种气氛奏起了节奏感强烈的轻快的舞曲。

只有两三对出来跳舞。

一大群年轻人——未来的大学生——聚集在大礼堂的一角,热情洋溢地交谈着。

“同志们,来跳舞!”一个象婚礼中男傧相一样、在袖子上戴着红花结的小伙子大声地说。

没人响应。

卡洛耶夫不满意地皱起眉头。

戴花结的小伙子向“大学生”跑去,揪住纽拉·奥泽尔科娃,和她跳起舞来。没有人跟着跳,纽拉也挣脱了他,回到自己的同伴中间去。

“马尔全!”卡洛耶夫叫了一声戴花结的小伙子。

这个小伙子向他走去。

“快乐的声音怎么停息了?”卡洛耶夫阴阳怪气地问。

“他们着急的是特鲁勃尼科夫没来。”州团委书记马尔金尴尬地说。

卡洛耶夫傲慢地扬了扬眉毛。

“这么说州党委的代表对他们来说还不够吗?”

“他们担心特鲁勃尼科夫不给他们开证明。没有证明哪儿也别想去。”

“告诉他们:会有证明的!”卡洛耶夫面红耳赤,“就说是我卡洛耶夫讲的!”

“可他们就是……”马尔金为难地说,“对他们来说,特鲁勃尼科夫就是法令……可他没来……”

“好,他会来的!”

一双挺讲究的靴子走在雨后潮湿的大地上“哒哒哒”的响着,踩过辉映着月光的一汪水,登上了台阶。

此刻,特鲁勃尼科夫那条不久前还气势汹汹的狗,抬起头,考虑是不是要从台阶下面爬出来。后来,它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睛。

特鲁勃尼科夫穿着袜子坐在床上看一本杂志。他显然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但他直到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叫他时才抬起头来。

“叶戈尔,有人找你!”

“晚上好……这是我的女主人。”特鲁勃尼科夫向客人介绍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朝卡洛耶夫走了一步,伸出手去。但是卡洛耶夫佯装没看见她。她只好把手放下了。

“关于你道德上堕落之事我们换个地方再谈!”卡洛耶夫暴跳如雷地对特鲁勃尼科夫说,“现在可别再磨蹭啦,主席先生!”

“我似乎还不是囚犯。”特鲁勃尼科夫干巴巴的嘴边浮现出一丝嘲笑。

“这个,我已不止从一个人那儿听说说,”卡洛耶夫疲惫不堪地说,“总而言之,你现在必须去对青年人说几句送行的话,然后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准备。”

卡洛耶夫从亮着灯的厢房经过,突然转过身,猛地把帷幔拉开。坐在床上的科切特科夫站了起来。

卡洛耶夫默默地盯了他几秒钟,然后拉上帷幔,走了出去。

“把勋章拿来,孩子他杩!”特鲁勃尼科夫对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说,“今天我得打扮打扮!”

与此同时,“快乐的声音”在俱乐部里彻底消失了。甚至连乐队队员对这种吃力不时好的演奏也感到腻烦了,他们无精打采地把喇叭里的唾沫倒掉。

年轻人在角落里窈窃私语。

卡洛耶夫和指导员在墙边慢慢地踱来踱去。卡洛耶夫焦躁地不时看看手表的指针。

“完全堕落了……称王称霸、一夫多妻!……党怎么能容忍这种人?!……”

这时,“特鲁勃尼科夫!特鲁勃尼科夫”的叫喊声犹如一阵风似的吹遍了整个俱乐部。大家都向大礼堂涌去。

卡洛耶夫满意地微笑了:农庄主席准时到来。

卡洛耶夫和文化指导员马尔金,以及其他官方人员在主席台上就坐,背后是乐队。

大礼堂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弧光灯的灯光又亮了,摄影机又“哒哒”的响了起来。乐队稀里糊涂地奏起了迎宾曲。

卡洛耶夫皱起眉头。当佩戴着全部勋章、绶带和奖章的特鲁勃尼科夫在大礼堂出现时,掌声宛如春雷一般。卡洛耶夫内心谴责起自己一时的懊丧情绪来:何必呢,对于他这样的人物来说,这算得了什么呢。他认为特鲁勃尼科夫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胜利,而这一胜利是属于他卡洛耶夫的。于是,他也故作姿态地鼓起掌来。

特鲁勃尼科夫登上丰席台。

“现在请‘劳动’集体农庄主席特鲁勃尼科夫讲话。”

弧光灯的光束集中在特鲁勃尼科夫身上,把他黝黑的脸照得雪白。大礼堂内一片寂静。只听得摄影机“哒哒”作响。

未来的大学生都集中在过道右边的前两排。特鲁勃尼科夫对他们说:

“你们打算离开集体农庄,到大学去学习……”

鼓掌。

“这是件好事儿!……”

卡洛耶夫微微一笑。

掌声雷动,响彻大礼堂。

“但是,谁来挤牛奶呢?……谁来运牛粪呢?……谁来种庄稼呢?……”

鸦雀无声。

“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明天我和你们每个人个别谈活。现在请休息吧,同志们!……”

一片寂静。只有摄影机仍然“哒哒”作响。特鲁勃尼科夫连主席台也不看一眼,就走了。大礼堂里只听得他“咚咚”的脚步声。

早晨。特鲁勃尼科夫走进集休农庄管理委员会。科切特科夫坐在办公桌旁工作。十来个要上大学的青年挤在一角。

“其他的‘手风琴手’呢?”特鲁勃尼科夫问。

“都各就各位回去干农活儿了。”科切特科夫打着算盘,愉快地回答。

“请两个特鲁勃尼科夫,维位·勃洛托娃和玛莎·兹沃娜列娃进来。”特鲁勃尼科夫走进办公室时说。

“自家人不用排队!”纽拉·奥泽尔科娃妒忌地对胖乎乎的、性情温和的米沙·科斯蒂列夫说。

可以看到,窗外装着粮食的卡车向粮仓驶去。庄员们——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正在把粮食装进粮仓。

特鲁勃尼科夫把早已准备好的证明递给鲍里卡、阿廖沙的小妹妹——塔妮娅·特鲁勃尼科娃、维拉和玛莎。

“祝你们成功。特别是你——”特鲁勃尼科夫对玛莎说,“未来的农艺师!”

四个年轻人走了。

视在轮到米沙·科斯蒂列夫。他急促地小声问一位同伴:

“我又忘了,上什么大学来着?”

那位同伴在他耳边提醒了一句。米沙走进农屯主席办公室。

“你想上什么大学?”特鲁勃尼科夫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身材魁梧、脑袋象个圆球一样的米沙。

“那个……大学,”米沙结结巴巴地讷讷着。

“你想得真不错!……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铁匠这门手艺。希里亚耶夫老了,又有病,我们打算让你去接替他。”

米沙扑闪了一下金黄色的睫毛,目光中滚露出一种恳求的神情,但他默不作声。

“啊,人家是怎么鼓动你的!”特鲁勃尼科夫惊异地说,“要是我一星期前告诉你,你准会高兴得蹦到天花板上!这么说,铁匠的活儿你是不想干罗?那么给你什么官衔你才愿意为人民服务呢?”

米沙默不作声。

“你想学什么?”

“……学……‘音耍’!”米沙断断续续地说。

特鲁勃尼科夫很感兴趣地注视着他。

“写个申请……写上……请求准许我去学习等等……”特鲁勃尼科夫递给米沙一张纸。

米沙从塑料杯里拿了支笔,用舌头鼓起胖胖的脸颊,吃力地动手写申请书。

“你好象拿铁锤更灵便些。”特鲁勃尼科夫说,“写完了吗?……好,要是区团委问,为什么没让你去,就给他们看看你写的这玩意儿。不过,铁匠的事,仍然有效!”

在灰心丧气的米沙坐过的位置上出现了纽拉·奥泽尔科娃。

“别人我都预料到了,可就是没料到你。”特鲁勃尼科夫十分难过地说。

在接侍室里,米沙给同伴们看自己的申请书。同伴们一看便哈哈大笑起来。

“米沙,你真行!挑选了个什么专业啊?”

“给我解释一下,伙计们!”

“笨蛋,应该写‘印刷’!”

随同米沙一起走出农庄管理委员会的还有几个小伙子。米沙的窘态打消了他们升学的念头。

“……您给别人开证明啦!”纽拉用冷眼责备着农庄主席。

“鲍里卡被建筑学迷住了,你也知道,他对这项专业酷爱得发狂了。塔妮卡从小就给全村的猫都灌了肠,她用草药治病比巫医还好。这是发自内心的爱好。维拉的嗓子是少有的。玛莎去学农艺学,就是说,即使不回到我们这儿,也会到别的村庄去。而你有什么爱好?你有什么天才?你只是想往城里跑!你自己说过:上不了外语学院,就去学医药!”

“怎么,我就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不能。”

“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黄毛丫头,还不会独立思考。当你保护小牛犊‘瓦西卡’的时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现在,饱暖生杂念,你想过舒适安逸的日子啦!”

“也许,您这么一来要把我的一生都给毁了!”

“不,”特鲁勃尼科夫笑着说,“毁不了。你认真地听我说。要是我放你走,那就等于我承认:凡是城市生活,不论是哪一种,哪怕是最荒唐无聊的、昏头昏脑的生活,也比我们农村的生活好。不过我不能同意这一点,否则我自己留在这儿干吗呢?!我坚信,在这儿你可以幸福,也会幸福的!”

纽拉的脸上出现了复杂的表情:委屈、惊讶,还有点害羞。看来,还没有人同她这么谈过。她咬着嘴唇,热泪盈眶地奔出了办公室。

“下一个!”特鲁勃尼科夫笑着说。

没有人回答。特鲁勃尼科夫走到门口,打开门。

接待室里已空无一人。

晚上。在特鲁勃尼科夫的家里。

“动身前再坐一会儿。”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坐在长凳边对鲍里卡说。

男子汉们——特鲁勃尼科夫、科切特科夫和整装待犮的鲍里卡,默默地坐在长凳上。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在台阶旁停着一辆农庄的吉普车,里面坐着三个姑娘——未来的大学生,和阿廖什卡·特鲁勃尼科夫。

“快点,鲍里斯,我们要晚了了!”玛莎·兹汉娜列娃叫喊着。

鲍里卡把箱子放在吉普车上,然后回到母亲身边。他们俩紧紧地拥抱着。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强忍住眼泪。

“常来信!”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说。

“好,一路平安,鲍里斯,”特鲁勃尼科夫故意不动声色地说,并把手伸给他,“可不能马马虎虎!”

“再见!”鲍里卡说,突然又不知不觉地叫了一声:“爸爸……”

他们拥抱拉吻。鲍里卡握了握科切特科夫的手。

“有哪些圆柱式建筑?”科切特科夫笑着问。

鲍里卡微微一笑,就径直向吉普车奔去。

吉普车启动了,不久就在远方消逝……

州党委办公室。这里正在召开农业生产的年度总结会议。除了第一书记切尔诺夫以外,还有卡洛耶夫,州委文化处处长、克利亚金和其他工作人员。

“期限已过,”切尔诺夫说,“州委应该向上级汇报粮食上缴情况……我们能用什么成绩来炫耀自己呢?尽管数字都已经用四舍五入的办法化成整数,但情况还是不妙……”他翻翻桌上的一叠纸,“你说说,克利亚金同志,难道你都收齐了吗?”

克利亚金把手一摊。

“收齐了,切尔诺夫同志,还有一些是……”克利亚金低下了头。

“胡说!”卡洛耶夫大声说,“区里还有粮食!”

切尔诺夫惊讶地向克利亚金回过头去,克利亚金抬起头眨眨眼。

“我们确切地了解到,‘劳动’农生瞒产。”卡洛耶夫清晰地说,“不信的话,可以到粮仓去査!”

“那是留作口粮的。”克利亚金低声道。

“既然州里情况不妙,就应该叫特鲁勃尼科夫把粮食全部上缴。”卡洛耶夫命令式地说。

“象其它农庄一样。”文化处处长附和着。

“你们有点过分了吧,同志们!”切尔诺夫发火了,“一些人游手好闲,另一些人拼命干,可不能搞‘一刀切’啊!”

“特鲁勃尼科夫想吃小面包圈,难道工人阶级就不想吃?”卡洛耶夫自言自语。

“‘劳动’衣庄已经完成了粮食上缴任务的百分之一百八十!即便特鲁勃尼科夫留了些口粮,又怎么啦?!……”

“管他什么特鲁勃尼科夫,什穆勃尼科夫,”卡洛耶夫失魂落魄地,“我们要向斯大林同志汇报!……与特鲁勃尼科夫有什么关系?……”

清晨。特鲁勃尼科夫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从接待室里可以看见他。他坐在窗边,用手托着头。窗外下着九月的濛濛细雨,雨水好象眼泪一样顺着玻璃刷刷地往下流。与此同时,重型卡车开过集体农庄管理委员会,车上载着装满粮食的麻袋。

普拉斯科维娅走进集体农庄管理委员会。她用怜悯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特鲁勃尼科夫,又悄悄地走开。特鲁勃尼科夫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眼睛死盯着窗口……

集体农庄的庄院,细雨霏霏。在粮仓附近,一群穿着绿色短棉衣的人在用帆布苫卡车上的粮食。

一辆准备出发的卡车插上了后挡板的销子。科切特科夫站在驾驶室旁,从车队队长手中接过提货单。

谢苗·特鲁勃尼科夫正在锁已经搬运一空的仓库大门。

“你怎么还不回家?”多妮娅喊住他。她穿着雨衣和长筒胶靴,手上拿着小筐子。看来,她是要去买什么东西。谢苗走近妻子身旁,扫一眼卡车向她示意说:

“我们在上缴公粮,难道你没看见?!……”

“别胡扯!公粮早就缴完啦!……”

“那就是说没有全部上缴。”谢苗慢吞吞地说。

“上帝啊!”多妮娅咬着嘴唇说,“拉的是我们的口粮!……”

“嘘!……傻队!……”谢苗胆怯地回头看了看身穿绿色短棉衣的人们。“上面知道该怎么办……而咱们俩……咱俩就是没有叶戈尔的粮食照样也能过活。”

“他怎么会同意呢?”多妮娅难过地压低嗓门儿。

“谁去问他呢?”谢苗同样压低嗓门儿在妻子的耳边轻声地说,“这是卡洛耶夫在暗算他……为了大学生的事。你可得注意,不要说出去!”接着,他用报复的口吻大声说,“让‘劳动’农庄的庄员们也为记在工分册上的条条杠杠去干活儿吧!”

“真想不到!”

“这算不得什么!”谢苗得意地说,“还要把他从党内轰出去呢!”

“……骗人!”农村商店的女售货员——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卷发姑娘——惊讶地对多妮娅说。

多妮娅站在柜台旁,被一群好奇的妇女围着。

“骗人干吗!整个州都已经传遍了,只有你们这些无知的傻瓜……”

“到底要拿他怎么样?”

“很清楚!听说,他们讲:要么回到合法的妻子那儿去,要么就把党证交出来!”

“真的这么说了?”

“那么您是不是认为,对重婚者还值得赞赏?”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走进商店,她听到了最后的一句话。顿时,她那张黝黑的脸变得煞白。但谁也没有发现她。

“那叶戈尔·伊瓦内奇是不是会回到被遗弃的妻子那儿去呢?”女售货员好奇地问。

“不……他忠于娜佳。”波莉娜·科尔希科娃轻声地回答。

“忠城也好,不忠成也好……党证只有一个。可是象娜季卡这种货色倒有的是!……”多妮娅挖苦地说。

“多妮卡……”老太婆萨莫希娜推了推她,用眼神示意娜杰日达进来了。

“管她呢!”多妮娅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瞧不起她!老扯着男人的裤衩不放,这种人真该死!……”

“你真下流!”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气愤地说。

“可比你强!”多妮娅得意地顶了一句。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低着头转过身子,朝门口走去。

波莉娜·科尔希科娃赶上了她,搂住地的肩膀。

“这都是无中生有……都是捏造……波莉娅,你说呢?”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失神地问波莉娜,“叶戈尔不会瞒着我,不是吗?”

但是波莉娜默不作声,回避着她……

特鲁勃尼科夫坐在窗旁。科切特科夫进屋,脱下雨衣,从包里拿出几张纸,放在桌上。

“全给没收了!”科切特科夫勉强地开着玩笑,“叶戈尔,你可以感到自豪了,现在我们完成了国家上缴计划的百分之二百!”

特鲁勃尼科夫默不作声。科切特科夫走近他,望着朋友消沉的神态。

“好,行了,叶戈尔……还得继续生活下去。”

“怎么生活呢?”特鲁勃尼科夫低声地问,“游手好闲的人也好,拼命干的人也好,都‘一刀切’……这么干,我没脸见人。”

“谁也不会责怪你。”科切特科夫烦躁地吸了口烟。

“行了,别说啦……”特鲁勃尼科夫转而凝视着淌着雨水的窗子,窗外有一辆装满粮食的卡车在泥泞中打滑,然后缓缓地驶过。

普拉斯科维娅回来了。她轻轻地走进办公室。她的后面跟着伊格纳特·扎哈雷奇、萨莫希娜、铁匠希里亚耶夫和帕维尔·马尔库舍夫。

窗外又一辆卡车缓缓地驶过。

“怎么没完没了啦?他妈的!”特鲁勃尼科夫发狂般地叫喊起来。

“感射上帝,你总算开口了!”响起伊格纳特·扎哈雷奇浑厚的男低音。

特鲁勃尼科夫回过头来,注视着这几位久经考验的人。

“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普拉斯科维娅把我们大伙儿吓坏了。她说,‘快到农管会去,老爷子要上吊啦!’”

“他撒谎,”普拉斯科维娅说,“我从没说过这种蠢话。但你一直没露面,可倒是真的。光无精打采地坐着,都不象你自己啦!所以我就把他们赶到这儿来了!”

“总而言之,叶戈尔·伊瓦内奇,”由于词汇贫乏,希里亚耶夫断断续续但是十分坚定而诚恳地说:“要让你知道,我们……只有……一句话……永远和你在一起!……”

“说得好!”伊格纳特·扎哈雷奇赞同地说,“永远!”

“‘灯塔’农庄从来不分给庄员口粮,也没事儿。”普拉斯科维娅说,“而我们领了预支,还领了土豆和粗饲料。怎么也能坚持到下次收成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希里亚耶夫说,“我们失去了粮食,却锻炼了人。”

“好啦,别再发议论啦,”特鲁勃尼科夫仍用平常那种生硬的口气说,“还是干吧。你呀,普位斯科维娅,当心点儿,就这么随便叫大家放下工作!好一个人民的代言人啊!”

集体农庄庄员们笑着散去了。

特鲁勃尼科夫看着他们的背影,转过身去对科切特科夫说:

“多好的人哪……哪怕为他们去死十次也值得!”

“叶戈尔,我要到普拉斯科维娅那儿去了。住在她那儿。需要这样做。娜佳。”

特鲁勃尼科夫把这张便条递给科切特科夫。他们默默地互相对视。转眼之间,特鲁勃尼科夫奔上街头,没穿雨衣,也没戴帽子。

在普拉斯科维娅的屋子里。特鲁勃尼科夫和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

“不,叶戈尔,不,亲爱的,”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摇摇头说,“我必须这么做。”

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在她黝黑的脸上,善良和平静中透露出决心。

“我不是来求你的!”特鲁勃尼科夫说,“要是你不回家,我就把你……”特鲁勃尼科夫不知道该怎么“惩罚”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就把你从农庄开除出去!”

“够了,叶戈尔!”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异乎寻常地坚决,“我是个话不多的人。但若是话不多的人一旦作出某个决定,别人就无法改变他的决心。”

特鲁勃尼科夫意识到,他说服不了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为了他,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作出了最大的牺牲,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她也在所不辞。农庄主席的肩膀第一次垂了下来……

暴风雪在呼啸,卷起一个个白色的旋儿,象一团团雪球似的在村间的街道上翻滚。

切尔诺夫办公室。切尔诺夫坐在办公桌旁,他那农民般的大脸盘儿上,除了象往常一样略带忧郁外,又增加了一种新的泰然自若的神情。

“我们该谈谈心了,叶戈尔·伊瓦诺维奇。”切尔诺夫说。

“什么?”特鲁勃尼科夫把手放在耳边问。这时,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尚在疑团中。

“我说,谈心!……”切尔诺夫提高嗓门儿说,“象共产党员和共产党员那样……”

“不晚吗?”特鲁勃尼科夫干巴巴地问。

“还不算晚……”

“啊——啊!”特鲁勃尼科夫惊慌地环视了一下办公室,走到电话机旁,摘下听筒。

“您这是什么意思?”切尔诺夫的声音里略带惊讶和不满。

“这种谈话最好不留旁证!”特鲁勃尼科夫傻笑了笑。

“嗐,您不用怕……”切尔诺夫挥了挥手。

从街上传来了汽车唰叭的长鸣声。切尔诺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特鲁勃尼科夫也跟了过去。

一辆黑色的囚车从拐弯处驶进广场。它违反交通规则,穿过广场,雪地上留下两道宽宽的痕迹。车尾清晰地映出被灯光照亮的、装着栅栏的铁窗。

“黑乌鸦啊,黑鸟鸦,你干吗在我头上盘旋!……”特鲁勃尼科夫低声唱着。

切尔诺夫痛心地皱了皱眉头。

“得了,叶戈尔·伊瓦内奇,”切尔诺夫疲惫地说,“你别跟我装腔作势了!”切尔诺夫改称特鲁勃尼科夫为“你”。“你最好坦率地说……你信奉什么?”

“我?”特鲁勃尼科夫紧盯着切尔诺夫的眼睛,“信奉‘三统一’,切尔诺夫同志!”

“是什么?”

“党、苏维埃政权、共产主义!”

切尔诺夫点点头。

“那就告诉你……”切尔诺夫沉思了一下,“我们呈报你为社会主义劳动英雄。我想,莫斯科会支持的。万一有什么情况,我就亲自上莫斯科去跟中央谈。这样,卡洛耶夫就整不了你了……”

“原来是这样!”特鲁勃尼科夫恍然大悟地注视着切尔诺夫。

州委书记接待室。办公桌旁坐着那位我们熟悉的女秘书,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小说。门外传来悦耳的口哨声,卡洛耶夫走了进来。他信心百倍地朝办公室走去。

“切尔诺夫同志忙着哪。”女秘书把小说搁在一旁,对卡洛耶夫说。

“您的眼镜是多少度啊?”卡洛耶夫的手指几乎碰到了她的眼镜。

“三百……”女秘书不知所措地回答。

“太浅了,太浅了!应该是五百度、六百度、一千度!”卡洛耶夫叫着,“您连人都不认识啦?”

“我早就认出您来了,卡洛耶夫同志,”女秘书激动地说,“不过切尔诺夫同志嘱咐过,现在他谁也不见。”

卡洛耶夫蔑视地看了她一眼。

“谁在切尔诺夫同志那儿?”

“……农庄主席特鲁勃尼科夫。”

“啊哈!”卡洛耶夫作出一种古怪的表情,接着脚跟一并,向后一转,吹着口哨走开了……

切尔诺夫办公宅。

“听我说,叶戈尔·伊瓦内奇,你的家庭生活怎么样?”切尔诺夫关切地问。

“一切正常。根本没有这种生活。”

“你正式结婚了吗?”

“是结婚了,不过,隔着一条天河呢。”

“这是什么意思?”

“妻子在莫斯科……实际上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身份证上的印章证明我结过婚。”

“怎么会这样?……那另一个妻子呢?”

“得而复失了。”特鲁勃尼科夫苦笑着说,“她不是‘另一个’,而是唯一的妻子。”

“你跟她分手了?”

“不是我跟她,而是她跟我分手了。她不想使我为难,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好了,不说这些了……”

“叶戈尔·伊瓦内奇!想办法离婚吧,开始过新的生活。不能老这样啊!”

特鲁勃尼科夫仔细地打量着切尔诺夫,目光变得温和起来。

“好,行了!个人生活问题我自己来处埋……我想说些别的……当然,我不知道,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早了一点儿……比如说,你到中央去,是不是可以把收购价格问题提出来?坦率地说,目前这种情况是在欺负集体农庄庄员。”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切尔诺夫要往下说,但是特鲁勃尼科夫没让他说完。

“还有拖拉机站的问题,”特鲁勃尼科夫又用激昂的语气继续说。“这是怎么搞的……只要认真地考虑一下,干吗集体农庄要对拖拉机站点头哈腰呢?难道我们就得这么低三下四?要是农业机械都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会怎么样?应该好好盘算一下!也许,现在应该按另一种方式来处理这类问题……”

“那你就考虑一下,叶戈尔·伊瓦内奇!”切尔诺夫赞同地说,“写一份报告给中央。不过这种事不那么简单……一切要有根据,要有具体的事例……明白吗?”

“我写一份报告!”特鲁勃尼科夫站了起来,“在晚年象堂吉诃德那样去闯一下!”

在州委的存衣室里,特鲁勃尼科夫把围巾缠在脖子上,走到一面大镜子前,望望镜子里照出来的这个连自己也认不出来的人,然后把帽子往下一拉,匆忙地往外走去……

卡洛耶夫来到切尔诺夫接待室。

“切尔诺夫同志现在有空吗?”卡洛耶夫问女秘书,尽管彬彬有礼,仍掩饰不了他的险恶居心。

“现在光他自己一个人在。请进。”

“不,还是请通报一下,”卡洛耶夫说,“万一他正在考虑很重要的问题呢?”

这时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切尔诺夫身穿皮大衣,头戴皮帽走了出来。

“请。”切尔诺头请卡洛耶夫进去,然后回到办公桌旁,摘下皮帽。

“切尔诺夫同志……我心里很难过……我听说……什么……您似乎呈报那个称王称霸、一夫多妻的人为‘英雄’啦?……”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谁?”

“谁?当然是指特鲁勃尼科夫,还有谁呢?!共产党员的好榜样:计划完成了,就可以有小老婆!有一大群情妇!”

“等一等,等一等……”切尔诺夫制止他说下去,“你手下那些编侦探小说的人,干得不怎么样,你该督促他们改进改进……哼,人家从秋天起就已经分居啦。请吧。”切尔诺夫有礼貌地向卡洛耶夫指了指门。

在科尼科沃的大街上,特鲁勃尼科夫的吉普车飞速行驶。特鲁勃尼科夫靠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此时此刻,未修边幅的他,显而易见十分疲惫、消瘦,面庞上镌刻着由于时间的流逝给他带来的痛苦和忧愁。突然“叭”的一声响,一个雪团掷在挡风玻璃上。特鲁勃尼科夫抖动了一卜。阿廖什卡“嘎”的一声来了个急刹车。

从雪堆后面出现了一个穿短皮大衣的姑娘。她朝吉普车奔来,还不时地掉转头去,朝一个人掷雪团。突然,她那在画外的对手掷来的雪团从特鲁勃尼科夫的脸旁飞过,打在阿廖什卡的头上。

“鬼东西!”阿瘳什卡骂了一句。

姑娘似乎在寻求保护,她紧靠在吉普车的踏板旁。她抬起微笑着的脸,原来是纽拉·奥泽尔科娃。

“纽拉,你听我说,”特鲁勃尼科夫俯下身子对她说,“你愿意的话,夏天就去考大学吧。”

“我在这儿挺好的!”纽拉挑衅地说,“我对小牛恋态不舍。”

从雪堆后面跳出来一个小伙子,帽子扣在后脑勺上,一只手高举着一个雪团。

“要活还是要死?”小伙子对纽拉叫喊着,这时他看见了农庄主席。

“晚上好,叶戈尔·伊瓦内奇!”

“啊,瓦列仁!”特鲁勃尼科夫亲切地答应着,并对纽拉说,“我对你的‘恋态不舍’表示理解和赞同。”

“你们在谈什么?”瓦列仁走近汽车问。

“谈小牛的事。”纽拉答道。

特鲁勃尼科夫的吉普车开走了。

“事情就是这样……”特鲁勃尼科夫大声说。

“什么?”阿廖什卡不解地问。

“你想过没有,是什么在推动着生活?”

“没有!”

“清晨汽笛拉响,大家都分别去上班;夜幕降临,小伙子想吻个姑娘……人世间有了这一切,就推动着生活前进。”

“这不简单。”

“不。这最简单不过了。”

特鲁勃尼科夫在他家附近下了车,吉普车在黑暗中消逝了。特鲁勃尼科夫朝家里走去,这时有人叫住了他:

“叶戈尔·伊瓦内奇!”

特鲁勃尼科夫回过头去,看到稠密的爆竹柳丛中有一个妇女的身影。他走了过去。

“多妮娅?你在这儿干吗?”

“轻点!”她抓着特鲁勃尼科夫的手,把他拉到树荫底下。“我已经来张望过你三天了,你总不在……”

“你干吗不进屋去?”

“不能让人家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你听着,谢苗写信告你啦。”

“这算什么新闻!区里有个柜子专门放他的上告书。”

“这次不是告到区里,是告到什么……安全委员会……”

“现在这倒是挺时髦的。”特鲁勃尼科夫笑着说。

“上告书用的语言很恶毒……说什么你被人民的敌人包围着,并且秉承他们的旨意办事。”

“别胡说八道啦。”

“苍天在上,没半句说话!我没来得及看完,谢苗就抢走了。那上面写着科切特科夫,好象他说过,在劳改营里吃耗子,还说了关于斯大林的什么话,这点我没看清楚。”

“科切特科夫什么地方惹着他啦?”

“谢苗说,科切特科夫是保外就医,因此对他不会怎么的,但却会把你赶出农庄。”

“啊,原来如此!”

“你赶紧叫科切特科夫溜掉吧!”

“他不能走远!他几乎还是受管制的……”

“这是为什么?”

“他的身份证上有标记……唉,多妮娅,你怎么能跟谢苗这样的混蛋过日子呢?”

“你叫我和谁过?和你?”多妮娅的眼睛里闪着泪花,“我同意!我宁肯和你一起上监狱,上劳改营,上任何地方!”

“别再说啦……”

“你朝我瞧过,我注意到啦!”多妮娅绝望地小声嘀咕,“你瞧过我的大腿,瞧过我的胸脯!”

奇怪,特鲁勃尼科夫似乎并没有对她那冲动的感情表示惊讶。

“也许瞧过,只是没有缘分罢了……”

“对我来说,也没有这种缘分!我跟谢苗必须一辈子在一起。”

“为什么?”

“谢苗原谅了我的过失!”多妮娅小声说,“好啦,你走吧,望你多保重,叶戈尔!”突然,多妮娅把整个身子扑在特鲁勃尼科夫身上,紧紧地把他搂住,“好啦,你走吧!走吧!……”

特鲁勃尼科夫没有把她推开,默默地看着她那满脸的泪水。当多妮娅把他放开,消逝在黑暗中后,特鲁勃尼科夫还在树荫下呆立了片刻。

“你怎么那么长时间不回来?”科切特科夫问特鲁勃尼科夫。这时特鲁勃尼科夫已脱了外衣,正在用笤帚扫掉靴子上的雪。“我真替你担心……”

“用不着!我们长时间的谈话完全是善意的。”

“就是说,切尔诺夫是个好人?”

“非常好!我和他合计了一些事……还需要你帮忙呢……”

“好,这不成问题。先坐下吃晚饭吧……”

“有没有酒喝?”特鲁勃尼科夫有点儿犹豫地问。

“哎哟!”科切特科夫诧异地说,“你不是早就戒酒了吗?”

“我有点冻坏了……”

科切特科夫从架子上取出一瓶已经打开过的酒和两只酒杯。

“我们光棍儿屋里只有这些!”科切特科夫很快地在桌上铺上台布,“这是高级招待。”她自己赞赏地说。

这时,一切疲惫和艰辛都落到特鲁勃尼科夫的身上,压在他的肩上。

科切特科夫斟满两杯伏特加,看了特鲁勃尼科夫一眼。

“谈话很好……而你的脸色却……是不是太累了?”

“没有……”特鲁勃尼科夫用手掌在脸上抹了一下说,“世上乌龟王八蛋还真多。”他叹了一口气说,“就让他们见鬼去吧!我们对付过的还不止这些……为什么干杯呢?”

“我为你干杯,叶戈尔。”

“不,为我们干杯!”

他们碰杯,喝酒。这时一辆汽车在门前停下来,明亮的前灯照射在临街的窗上。

后来,车灯熄灭了,有个头戴军帽的陌生男人从窗外往里瞅。

特鲁勃尼科夫和科切特科夫把空酒杯放在桌上,彼此面面相觑。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接着过道上传来皮靴粗暴的“咔咔”声。

“算是喝了告别酒。”说罢,科切特科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四个人来到厨房门口。特鲁勃尼科夫整了整上衣,拦住了他们。

“别着急,特鲁勃尼科夫,你还来得及。”进来的一个人对他说,接着把特鲁勃尼科夫推开。

“科切特科夫·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维奇住在这儿吗?”另一个人大声问。

一个平静的声音回答:“是的!”

科切特科夫从厢房里出来,他身穿大衣,头戴帽子,整装待发——他早已明白他们的目的了。

“有武器吗?”

“菜园子里有榴弹炮。”科切特科夫答道。

两个人把科切特科夫推开,走进陈设很简单的小房间,开始捜查。

一个人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结果一下子弄倒了十来本书。

“小心点儿,”科切特科夫脸色惨白,“这是列宁的著作!……”

他们打了个手势,要科切特科夫走。特鲁勃尼科夫递给科切特科夫一包衣服。

科切特科夫微微地点点头。他不能说话,因为现在他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下来。

特鲁勃尼科夫特意挺直了身子,就象在部队里没戴军帽时行礼那样。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在街上奔跑着,她的头巾已从头上滑了下来。她出溜了一下,差一点儿跌倒。

在这里,她看见一辆囚车前灯的光划过围墙,就开走了。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几乎倒下去,一下子靠在围墙上……

她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用手把着篱笆,跌跌撞撞地沿着它缓漫地向前挪去。

特鲁勃尼科夫摸黑儿坐在窗旁的长凳上,毫无表情,象木雕泥塑似的。他没听见过道的关门声,也没看到一个妇女走进屋子。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站在门口,紧紧地倚在门框上。

州国家安全局。卡洛耶夫走进侦察员的办公室。这个侦察员是个彪形大汉,手象铲子似的。在首长进来时他站了起来。受审讯者科切特科夫抬起了头,也想站起来,但是卡洛耶夫绵里藏针地打了个手势制止住他……

“瓦西廖克,几比儿?”卡洛耶夫问侦察员。

“前两节3:2……”

“谁领先?”

“空军队。”

卡洛耶夫咂一下嘴,打开了收音机。开始只听到嘶哑的喧哗声,然后是播音员西尼亚夫斯基机关枪般的声音:

“这样,双方在第三节里各进两球……空军队以5:4获胜,从而荣获冠军,狄纳莫队屈居第三名。我们从中央狄纳莫体育场的广播就转播到这儿……”

卡洛耶夫气呼呼地关上了收音机。

“这是防守战术导致的结果,”卡洛耶夫闷闷不乐地说,“要进攻……进攻……听我说,科切特科夫,我早就想问你:你干吗要在劳改营里吃耗子?”

“为了讲卫生,”在科切特科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为了消灭啮齿动物……”

“你是这么快乐的人,可是脸色却很难看……要多注意身体……我们一直顾不上考虑自己,‘岁月在流逝——我们的黄金时代’……把这样好的诗人给毁了!十一月初,在节前,特鲁勃尼科夫对你说过些什么?”卡洛耶夫突然问。

“不记得了。”科切特科夫耸了耸肩。

“啊,看你的记性……那么十月十二日他又说了些什么?”

“不记得了。”

“就是说,你不想帮助我们啦?”卡络耶夫不悦地说,“瓦西寥克,你问他,为什么特鲁勃尼科夫那么不喜欢苏维埃政权?”

卡洛耶夫怏怏不乐地离去。

三月,在村里街道上形成的浑浊的小溪载着木片、小树枝儿、侧倾而湿漉漉的纸船向前流着。

悬挂在屋檐上的冰锥不断地滴着水。水滴落在排水管下面的旧水桶里,发出单调的敲打桶底的声音。

傍晚。

特鲁勃尼科夫走进屋子。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在看鲍里卡的来信。她没有发觉丈夫走了进来。

特鲁勃尼科夫温柔、怜惜地凝视着她头上的缕缕白发,然后轻轻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惊异地战栗了一下,抬起了头。

“叶戈尔!……我以为是……”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披着羊毛头巾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鲍里斯写些什么?”

“他入团了。”

“好样的!我也有消息!”

“是关于科切特科夫的?”

特鲁勃尼科夫阴郁起来。

“科切特科夫会有卄么消息呢?有一点很清楚:既然我还自由,这就意味着,他们没有把他攻破。”

“什么——攻破?”

“就是说,迫使他诬蔑我。科切特科夫对他们来说就只有这个用处……”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惴惴不安地凝视着特鲁勃尼科夫。

“那你有什么消息,叶戈尔?”她抚摸了一下特鲁勃尼科夫的手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都有……‘英雄’称号的事好象被耽搁下来了……”

“为什么?”

“也许正在编造我的材料,说我跟人民的敌人有关系……就是跟瓦夏的关系问题。不过切尔诺夫对我的报告表示完全的、无保留的赞成!就是这样,娜佳,”特鲁勃尼科夫继续说,“切尔诺夫要带着我的报告上莫斯科去……他建议我也去。”他沉思了一下接着说,“也许我能为科切特科夫找到辩护人……”

“你去找谁?……找斯大林吗?……”

特鲁勃尼科夫不快地笑了笑。

“谁会让我去见他?……不,娜佳。但是我们有党中央,有老同志……”特鲁勃尼科夫小声说。

“唉,我不明白,叶戈尔,”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沉痛地说,“你要么得到荣誉,要么去坐牢?”

“这就不清楚了。”特鲁勃尼科夫依然不快地笑了笑。

……我们仿佛又回到了故事的开头。夜。村口。狗在忧伤地吠叫。一个肩上背着背包的男子汉,脚穿靴子,踏着三月的泥泞,徐缓地行走。这一次他是离开村庄,而且不是一个人——和他一起的还有个妇女。

他们走近小树林,并在这里告别。男子汉继续往前走,妇女留了下来。她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在树林里消逝,然后才慢慢地往回走……

早晨。一群乌鸦在田野上空盘旋,在三月的天空中尖叫着。

强大的机车汽笛声把另一大群乌鸦从树顶上惊飞。密密麻麻的黑乌鸦几乎把天空都给遮住了。

小火车站。

有一个人横穿过铁路。站台上停着一列火车,正准备出发。列车启动了,那个人跳上一节车厢的车门踏板。

他穿过门斗,凝视着往后掠过的车站建筑物、白桦树、吐出幼芽的柳树丛……

车轮隆隆作响。

……卧铺车厢里乘客寥寥无几,特鲁勃尼科夫正在打盹儿。帽子盖着他的脸庞。他梦见大钟。在他的耳朵里响起了不安的警钟声。钟在敲打着,敲打着,敲打着。在钟声里夹杂着乌鸦的聒噪声。这难听的噪音越来越响,这一大群黑乌鸦在空中盘旋着,仿佛在举行什么不祥的集会……

但是钟声越来越响,终于压过了乌鸦的叫声,响彻云霄……在春天纯洁的大地上回荡。

钟声被火车刹车的嘎嘎声所代替:列车驶近铁路枢纽站,开始急刹车。

特鲁勃尼科夫被停车时的冲动推醒,睁开了眼睛。他朝窗外一瞥,看到列车驶进州中心火车站。

站台上挤满了人。

列车刚停在站台上,一大群人就开始往车厢里冲。

特鲁勃尼科夫越来越莫名其妙,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庞:州委、州执委会和区委的工作人员。

第一批幸运者冲进了车厢。突然,特鲁勃尼科夫在冲进来的人群中看到了克利亚金,便朝他走去。

“你们都上哪儿去?”特鲁勃尼科夫问克利亚金。

“当然去莫斯科罗。”

“干吗?”

“你怎么了,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克利亚金被人群朝前拥着,“斯大林去世了……”

特鲁勃尼科夫站着,似乎有点发愣,从他脸上流露也十分复杂的感情。

尾声

从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木屋的台阶下钻出一条狗,当年它曾陪特鲁勃尼科夫来到这个院子。现在,这条狗已经老了,脱毛了,浑浊的眼睛几乎要瞎了,但是它依然按照老习惯快活得摇头摆尾地在台阶上迎接自己的主人。

特鲁勃尼科夫从屋里出来。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满脸皱纹,衣冠楚楚:身穿很合身的黑色服装和白衬衫,系着领带,胸前闪烁着社会主义劳动英雄金星章。特鲁勃尼科夫俯下身去,抚爱地拍了拍这条狗。

“叶戈尔,你又忘了带眼镜啦!”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走上台阶说。过去的岁月和安宁的心境仿佛赋予她第二次青春。她依然娴娜多姿,体态轻盈。

“真糟糕,我怎么也不习惯随身带着它。”特鲁勃尼科夫接过眼镜说。

他走上街,朝集体农庄管理委员会走去。迎面碰上了瓦列仁夫妇和他们五、六岁的儿子。他们跟特鲁勃尼科夫打着招呼。

特鲁勃尼科夫走近集体农庄管理委员会,打开门,门上钉着一块新的木牌,上面写着:“劳动集体农庄党支部办公室”。

一个身穿军服、不带肩章的人站在椅子上,往墙上钉一条标语:

“多做实事,少说空话。——弗·列宁”。

“真是一针见血!”特鲁勃尼科夫走进办公室。那个人转过头来,原来是科切特科夫。他没多大变化,只是在微笑时露出了新镶的闪闪发光的金牙。在他的胸前挂着一排奖章。

“哎,叶戈尔,你可以纵情地歌唱啦!”科切特科夫说,“巴特鲁舍夫来电话‘悄悄地’告诉咱们,新的收购价格问题实际上已经解决了。”

“你还以为我被叫到中央干吗去了!”特鲁勃尼科夫狡黠地眯起眼睛。

“那你干吗不说呢?”

“何必要过早地闹得满城风雨呢?!”

“嗬,你学会不露声色啦!”科切特科夫笑起来,“简直成个外交家了!”

“嗨,我还了解一个更深沉的人呢……”

“你指的是谁?”科切特科夫避开他的目光。

“你没在电话里和一个人说过话?”

“噢,对啦!……当然,说过。再也找不到比库德里亚绍夫更好的农艺师啦。他刚结束候补博士论文答辩,就立刻……”

“别提什么农艺师啦!”特鲁勃尼科夫打断他的话,“你想跟谁打马虎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给谁打过电话吗?”

科切特科夫不好意思地说:

“嗬,还是个福尔靡斯!……”

“别摆迷魂阵啦!她怎么样?”

“她哭了……看来她在我去信之前就得知我还活着。我的同事在莫斯科找到了她。她现在在教法语,已经结婚了。最令人吃惊的是我已当上外公了!”

“祝贺你!”

“总之,我已和亲生女儿约定好见面……我们决定暂时不惊动阿妮娅,”科切特科夫慢条斯理地继续说,“等以后列娜再告诉她,说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窗口露出一个淡黄色头发的姑娘的头。

“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维奇,您怎么啦?……”

“就去,就去!……”

“去哪儿?”特鲁勃尼科夫问。

“他们年轻人举办了一个展览会,名叫‘向过去告别’,你想看吗?”

他们朝俱乐部走去。

……“劳动”集体农庄的俱乐部。特鲁勃尼科夫、科切特科夫和几个年轻人,其中包括瓦列仁娜,在参观展览会。展品中有一只和面桶,还有挤奶桶、扁担和水桶、酿酒器、一组生锈的警卫用的枪支和一个真人大小的塑像——雕塑的是一个身穿短皮大衣、脚登毡靴、头戴风帽、肩上背着一支老式火枪的巡夜人。脸膛是用蜡泥塑料捏成的,颧骨呈粉红色,脸上还有一双小眼睛和用小椴树的内皮做的胡子。这副阴沉而不怀好意的面孔引起了特鲁勃尼科夫的注意。

“嗨,调皮鬼!”特鲁勃尼科夫对年轻人说,“你们是不是故意把它塑成谢苗的样子?”

“没有,叶戈尔·伊瓦内奇!”纽拉·瓦列仁娜(即纽拉·奥泽尔科娃)笑着回答,“我以共青团员的名誉保证,完全是偶然的巧合。后来我们也确实发现了这个问题,不过没有再修改。”

尽管特鲁勃尼科夫皱着眉头,但看得出来,对谢苗的这一小小报复,他并不反感。

“瓦西里·德米特里耶雏奇,”特鲁勃尼科夫对科切特科夫说,“该把巡夜人分到各队,男子汉都是劳动力,不能让他们没事闲蹓跶……”

“纽位……瓦列仁娜……”一个老太婆的画外音。普拉斯科维娅气喘吁吁地走进“博物馆”。

这些年来普拉斯科维娅明显地衰老、干瘪,背也驼了,脸上象核桃皮似的布满了皱纹,唯有两只眼睛仍然放出桀骜不驯的光芒。

“纽拉,打电话问问牛奶场,干吗积压着我们的奶桶。”普拉斯科维娅对瓦列仁娜说。

“你不脸红吗?”特鲁勃尼科夫热情地同自己的老同事开着玩笑,“你当上大官儿了,却不会打电话。”

“怎么不会呀!……我们的电话声音太小了。”普拉斯科维娅说罢就要走开,但是被特鲁勃尼科夫叫住了。

“等一等,老太婆,你今天脸色好象有点不太好,是不是病了,还是太累了?去休息吧。”

“我要到你盖的疗养院里去休息!”普拉斯科维娅诙谐地说,“懂吗?”

“有什么办法!”特鲁勃尼科夫叹了一口气说,“疗养院早就该开放啦。可是国民经济会议还是不肯给烟囱,真没办法!”

“你现在干劲不足了,过去你什么都能办到!”

“得啦,得啦,老人家!……”

“你别想封住我的嘴!你自己说不定哪天要到高加索去疗养,而我们只能在这儿呆着!”普拉斯科维娅放完这一炮就走了。

“好厉害的老太婆。”特鲁勃尼科夫嘟哝着。

普拉斯科维娅走出俱乐部的大门。谢苗胆怯地躲到一根大柱子后面。

特鲁勃尼科夫走出来。

“叶戈尔!”一声较轻的画外音。

谢苗从大柱子后面走出来,他的头已经秃了,明显见老,精神萎靡。

“你有什么事?”

谢苗点头示意,请特鲁勃尼科夫跟他走。农生主席有点儿惊奇地从台阶上走下来。

他们走到俱乐部的后院。谢苗默默地递给特鲁勃尼科夫一个纸条。特鲁勃尼科夫的目光迅速地扫过谢苗的申请书:“请放我们全家离开集体农装……”

“你怎么,犯傻啦?”

谢苗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只见他印花布衬衫下面那消瘦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

“也许你在为那个塑像生气?”特鲁勃尼科夫缓和地说,“我让他们拿开好了。”

“塑像算什么!……”谢苗冷冷地摆了摆手,“我也不是个小孩子……好好地放我们走算了,叶戈尔!……”

“不行!要是你这个大傻瓜不懂得利害关系,那只好由我来替你着想。你说,你能到哪儿去?”

“上城里去。”

“城里谁要你?!你在那儿会干什么?住在哪儿?”

“我会安排的,不关你的事儿。”

“不对,是我的事儿!我们要把你安排到木工队去,你可以挣一千五百卢布。现在你的孩子都已经大了,多妮娅可以在牛奶场干活儿,而挤奶员挣……”

“我不需要你的卢布,听见了吗?我不需要!”谢苗气念败坏地叫嚷起来,“你把它吃掉吧!……”突然他的眼里涌满了泪水,沉重地蹲了下去。

“放我们走吧,叶戈尔,否则会惹祸招灾的……万一我放火……”

特鲁勃尼科夫的眼里露出痛苦、折磨、厌恶而又怜悯的神色。

“走吧,”特鲁勃尼科夫说,“见你的鬼去吧,可别在我面前丢丑了……”

……谢苗住房的窗子上都用板条交叉着钉成十字形。附近停着一辆卡车,车上装满了家具什物:这家人家准备永远离开自己的故乡了。

几个妇女从远处看着要上路的这家人。在她们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同情和怜悯,只有疏远和谴责。

多妮娅和孩子们爬上车,谢苗坐进驾驶室。阿廖沙来了。他闷闷不乐地爬上车去。

“你到哪儿去了?”谢苗埋怨着。

卡车启动了。

大街上,特鲁勃尼科夫站在屋子附近。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哪从篱笆门内忧郁而温柔地注视着丈夫。她心里明白,谢苗的出走对特鲁勃尼科夫来讲是个失败。特鲁勃尼科夫甚至想违背谢苗的意愿,让他过上幸福生活。他早就把谢苗的一切阴谋和卑鄙行为一笔勾销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谢苗能接受他所认定的真理。

卡车靠近特鲁勃尼科夫时,司机稍微放慢了速度:也许特鲁勃尼科夫想和他们告别。

多妮娅从一大堆行李中间探出头来,她泪痕满面。

“永别了,叶戈尔,看来,我们也迕再也不会见面啦。别记恨我!”

特鲁勃尼科夫默默地低下了头。

司机没有得到期待的信号,就加大了油门。谢苗甚至连看也不看叶戈尔一眼。但是阿廖什卡的眼睛一直盯着特鲁勃尼科夫。

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走近丈夫,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

“有什么办法呢,叶戈尔,谢苗就不肯依顺你……”

一团团难闻的烟和一股股尘埃遮住了卡车;过了-会儿,卡车又在大街上清蜥地显露出来。

阿廖什卡始终注视着远去的村庄。

突然,他猛敲驾驶室的顶盖。司机嘎的一声把车刹住。

阿廖什卡从车上跳下来,绕过车身,走到坐在驾驶室的父亲身旁。

“永别了,爹……我给你一躬到地……作梦你也别想再见到我啦!”

“是这样……”谢苗说完就把目光避到一边。

阿廖什卡绕过车身,向母亲点了点头。他的弟弟妹妹个个都用手抓住挡板,从车上往下看。

多妮娅用手捂住脸。卡车上路了……

阿廖什卡留在路上。

“这家还是出了个聪明人!”特鲁勃尼科夫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对娜杰日达·佩特罗芙娜说。

“……叶戈尔·伊瓦内奇!”一个妇女嘶哑地叫喊,“叶戈尔·伊瓦内奇!”

老太婆萨莫希娜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地奔跑而来。

紧跟在她后面的是纽拉·瓦列仁娜和其他一些奶牛场的女工。

“叶戈尔·伊瓦内奇!”萨莫希娜啜泣着,“普拉斯科维娅死了!”

特鲁勃尼科夫脸色陡然变得死白,说道:

“你胡说些什么?我早晨还看见过她呢!”

“一下子就完了。她走到牛奶分离器边,捂住心口,就倒下了。等我们扑到她身边,她已经断气了。”

“快找医生!真是不懂事!”

“找过医生了,”科切特科夫走过来说,“已经帮不上她的忙了。”

正如发生任何不幸的时候一样,人们一下子蜂拥而至。

“下令降半旗,”特鲁勃尼科夫对科切特科夫说,见他做了个犹豫不决的动作,便又斩钉截铁地补充道:“是的,降半旗!国家失去了一个栋梁之材!”

半旗在迎风飘扬。大街上挤满了人群。

在普拉斯科维娅长年居住的屋子台阶附近,停着一辆卡车,车上裹着黑纱,车身的挡板都放下来了,车上摆满鲜花。屋门打开了,几个人抬着一口棺木:前面是特鲁勃尼科夫和科切特科夫,他们身穿军服,佩戴着奖章,在他们后面是伊格纳特·扎哈雷奇、铁匠希里亚耶夫、帕维尔·马尔库舍夫和木匠科尔希科夫。接着是纽拉·瓦列仁娜和莉扎·马尔库舍娃,她们手上棒着枕头,上面安放着死者的金星章和列宁勋章。

棺木放了下来:死者面向大街。全村死一般的寂静,特鲁勃尼科夫向死者喃喃的低语声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请检阅吧,普拉斯科维娅!”

特鲁勃尼科夫向前迈了一步,挥动了一下鞭子。

好象礼炮一样,震耳欲聋地响起了牧人的鞭声。

紧接着在大街的尽头响起了第二声……

……第三声……

……第四声……

上千头集体农庄的牛第一次聚集在一起,它们涌上街头,从普拉斯科维娅的棺木旁通过。其中有强社的、红斑点的、带着沉甸甸的奶头的霍尔莫山奶牛,有白嘴黑毛大臀部的雅罗斯拉夫奶牛,有白毛黑斑的奥斯特弗里兹奶牛……在这里,可以看到各色各样的牛:牛角极弯、象摩弗仑羊一般的,牛角撅着、象克什米尔山羊一般的和牛角象小尖刀一般的……

这些牛互相碰撞着身子,扬起一阵阵厚厚的黄尘。它们从普拉斯科维娅的遗体旁走过,不时地把头转向鲜花环绕的棺木。

在大街上走的这一大群牛是庄重的,但因突然失去了人的悉心照顾而显得缺乏生气。

特鲁勃尼科夫站在棺木旁,脑海中浮现出另一群牛:几头可怜的、瘦骨嶙峋的、粘满粪尿的牛。那是熬过了饲料奇缺之冬的牛。在普拉斯科维娅的长鞭驱赶下,开始的第一次放牧,就是从那几头牛发展成眼前正在村路上走的这一大群牛。

是她为它们花费了无数心血,是她在谁都不相信特鲁勃尼科夫的时候,第一个起来响应。而现在她却紧闭着双眼,再也不能看它们一眼了。

几千头牛缓缓离去。哀乐声起……

(全剧终)

注释:

注1:在苏联农村,人们把烤东西或烧饭的炉子垒得很大,人能睡在上面,象我的的炕,但高得多。——译者

(译自Ю·Нагибин,《Киносценарии》Москва,《Искусств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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