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兹

2月长途跋涉去百子湾看了《弗兰兹》，好像是记忆里第一部正经看的法国电影，留下的印象很深。

买票前去看豆瓣评论，知道这是一部拥有战争和悲剧美学爱情这两个元素的电影，属于正中我喜好。

1.在痛苦赎罪中产生的紧密联系：阿德里安与弗兰兹

影片的名字叫弗兰兹，故事却发生在他身死之后。弗兰兹的形象几乎完全是由阿德里安的回忆构筑起来的，在阿德里安所构建的谎言世界之中，他们两个人一同在卢浮宫中漫步、一同演奏他们都喜爱的小提琴。在代表回忆的画面中，能看到阿德里安对弗兰兹视线之中的眷恋，又面带笑意地去细微地用自己的手摆正演奏中的弗兰兹的姿势。

阿德里安作为自敌国法国而来的千里迢迢的闯入者，在回忆时眼中时刻呈现出的艰难和痛苦甚至应激倒地，同这些回忆一起，在影片开篇时能够给予观众十分充分的强烈震撼和好奇。以上的一切表现都能使人察觉，二人是不可替代的挚友，甚至越来越感觉这份感情一定比友情更深刻一些。因此看到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是恋人关系，却又因为安娜的存在而不敢相信。

前半段阿德里安的谎言如同一部温暖美好的巴黎游记，却在影片中途忽然打破，二人的交集实际上居然只有一根冰冷的枪管和被尘土掩埋的战壕。在坦白的墓地夜里，阿德里安也说：“去和你们一起生活、去制造这些谎言的这段时间，我也感觉我和他越来越近，似乎与他度过了很久”（完全不记得了，是大意）。这大概也是安娜及弗兰兹的家人逐渐模糊了弗兰兹和阿德里安形象界限的原因，弗兰兹的家人开始爱他、牵挂他，如同牵挂自己的孩子。

我在想，在阿德里安的视角来看，在他构建这个谎言之前，在他走进德国的领土、走进弗兰兹家庭之前，是否在夜里做过无数个关于战壕和鲜血的噩梦，是否有过弗兰兹的影子无数次在心中念念不忘而时刻显现着，让他在无止境地受摧残而不断渴望“赎罪”呢？这些过程，影片没有直接地显现出来，而是描绘了一些迹象，让观众自己去想象和理解，因而显得更加痛苦和真实。

阿德里安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的梦魇和反复回想的过程，而与弗兰兹产生了十分密切的情感和性格联系。一份这样的罪过，仅靠自我惩罚性的虚构，能够使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之间构筑出一种远超出友谊的情感，被迫拿着刀的凶手在放下刀后成为了曾经刀下的人，令人思索和感叹，可见战争带来的痛苦之深和对人间伦理的违背。

2.“真实的战争”

在上文所述阿德里安的痛苦之外，影片开始的时候便能明显地发现，这一部展现法德战争后闯入德国的法国退伍兵的电影，居然是由法国人拍摄的，相当于他们写了一部表述“我们中有许多人为战犯”的故事。看久了在一国主流意识形态指引下的文艺作品，这一点让我很震撼。

影片先是展现了法国人阿德里安在德国的一切，如果没有这一切，他是一个清白而自由的年轻人。但当法国人被当做“民族仇人”时，他在舞会的一角被议论和冷眼，在听到德国国歌时木然、百感交集而痛苦地坐在原处。而他也深知自己应当承受这些，他认为站在这片土地上的自己在为弗兰兹和法国赎罪。而后，安娜也走进了阿德里安的国度，当她坐在餐厅中听到法国人高唱马赛曲时，心里的那份不能言表的情绪，我想大概是她对阿德里安、对战争的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深刻认识和感同身受。他们在异国的一切，也使战争与民族的主题渲染达到了最高点。

写作者跳出了自己的国籍，跳出了自己的民族，也没有去美化或淡化某一场战争，他们立足在“人性”处，去客观地描写灾难过后“敌对双方”同样的艰难和创伤。它关于战争的描写因此无比真实，至少是我此前没有在任何作品中看到过的，也引起了前所未有的、在战后心理方面的感叹和反思。它是跨民族的，不偏向任何一方却又上升到了“民族仇恨”的悲剧层面，任何一部纪录片或片面写作的小说都取代不了。

3.黑白与彩色：现实与希望

回来之后在豆瓣查了一些影评，才察觉到影片中的彩色部分具体都在哪里。虽然是2016年上映的电影，但它以黑白为主，天生地营造了一种沉重陈旧的历史氛围感，而其中也穿插了许多彩色的片段，在前半部分，它们是安娜恍惚的美好的梦、阿德里安虚构的美好故事、安娜走入湖水求死。彩色处都展现出一种与“黑暗的现实”相悖的风格，现实阴冷潮湿，只留下梦和想要囿于梦的时刻还有一点点光亮与希望。其实画面彩色与否在观看时并不能非常清晰地使人认识到，但观众会在无意识下看到这一骤然光亮的画面，大概也会因此被引导，察觉到人物在做这些彩色的梦时唯一的光亮心情，感受到这份只能托希望于想象的悲剧感。

而结尾处又有一处明显的，骤然注入光彩的段落，是安娜决定走出弗兰兹和战争所带来的阴暗记忆时。隐约记得那里大概是高吊顶的美术馆，鲜艳的油画，音乐也轻快悠扬，但是眼泪一瞬间随着亮起的彩色画面盈满眼眶。好像有一种纠结已久、压抑已久的希望出现在了人物的生命中，即便这一希望的光点还并不清楚是否能长亮下去，不过这一切，终于撬开了小小的一角。

4.感情的难解，很难评判对错

电影的人物关系很清楚，就是安娜与枪杀其未婚夫的阿德里安的爱的故事。我一直认为与其说爱，不如说是同属于流浪者的热烈的相拥取暖。阿德里安是杀掉弗兰兹的人，那是战争所致的悲剧，是战壕中一名法国士兵与德国士兵相遇的必然结果。虽然如此，当我代换到自己身上时，仍然觉得自己无法接受与这样身份的阿德里安相爱，他的手上毕竟满是亡夫的鲜血。

所以我一直认为《弗兰兹》的故事实在作出了十分新颖的联想和尝试。在赎罪的阿德里安、倒在阿德里安枪口下的弗兰兹和面对这一切的安娜，他们都平等地是一场战争的受害者。在丈夫死后，女子能够、应该接受一个杀夫的仇人共度一生吗？如果加上前面那样的背景前提，我无法给出一个答案，也无法作出选择。所以我想，这也是影片戛然而止的原因。安娜将要远行，阿德里安给了她最后的一个吻，画面在这一刻达到了最高的美感，邻座的女生开始拼命地找纸巾擦眼泪。而后面的故事不知还是否能够写下去、该如何写下去，便留下了一个开放的结尾给我们。

5.安娜：孤独、却不敢走出孤独

说实话，这个草稿标题写了快一个月了，找出来的时候有些不太记得自己当初想要写些什么。大概是自己与这样对待感情的状态出现了许多共情。

安娜是一个被迫将自己的前半生埋入战争焦土的人，她逝去的爱人和有关战争的一切，使她在战后与世界构筑起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像一个在边界线上独自行走的流浪者。她留在弗兰兹的家里，不再碰触音乐和舞会，弗兰兹的父母想要她走出去，找一个人去解忧和依靠，但她只微笑片刻后拒绝。我能强烈地感受到她命运为她降下的这一帷幕，她被笼罩在里面，是创伤后长久的无措。她做不到去忘记爱人，更做不到去另寻他人，当我想象并共情的时候，我想如果是我，大概也只能如此。

其实无论是走出爱人亡故，还是走出一个怎样其他的创伤，能够造就这如此状态的大概都是十分强大和残酷的变故，打破了一种持续已久的生活惯性。我身上也有一些，所以好像格外会共情。安娜在背对着弗兰兹父母整理东西，而冷淡小声地逃避着他们关于自己新伴侣的询问时，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渴望逃跑时的一切心理活动。

6.我的艺术影院

这是第一次来到中国电影资料馆，没有想到百子湾厅是在这样偏的地方，因为自己住在丰台边缘，觉得已经足够荒芜，以为未踏足过的朝阳区都是十分繁华的地方。但坐着唯一的一趟公交车去找影厅的时候，才发现长长的马路全都被共享单车堵住，没有车也没有人。下午一点，上次下雨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太阳晒得整个空间都很干燥，艺术影院就在这样一个潦草的氛围中，潦草而随意地出现在路边。

四下无人，所以路上走着的所有人，最后都发现他们走进了我要去的影院。就会让人觉得真好，是美好的文艺让我们能够从北京的四面八方来到这个地方。于是在开演后我也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了：《弗兰兹》是一部全程以优美而忧伤的音乐和氛围贯穿的影片，喜欢看悲剧和伤感作品的我因为已经习惯了这种风格？所以眼泪大概四五次充满了眼眶，但是没有掉下来。但我能够在每一次我鼻酸的地方，听到左右不远处坐着的观众抽泣的声音，原来大家都是和我一样，用细腻的情感，喜欢看细腻的文艺片的人啊。

放映结束，影厅里响起掌声，好像剧场一样。我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为这样的传统而感到很感动和震撼。

此外，可能因为是法语电影，入场的时候看到一个法国人（好像是老师），和两个会说法语的小姐姐一起来看，散场之后又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一段，觉得很棒！（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觉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