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惹怒的电影人

25thSIFF主竞赛影片《被惹怒的电影人》，其实是三支独立短片的合集，主题都是电影人的创作困境，个人观感阶梯式上行，第二段比第一段好，第三段比第二段好。
故事A起因很有趣，原本准备移民的艺术片导演发现曾经出演自己作品的少年即将因过失杀人被绞死，放弃和情人飞往德国的计划，想要拍新片筹钱求得被害人谅解。故事发展有些落俗，无非是制片人们希望他拍商业喜剧，而他并不妥协，想要借此事件拍一部关于伊朗死刑制度的电影，于是迟迟得不到投资。同时，前妻一直在索要拖欠已久的彩礼，情人也不认同他的偏执选择。最终投资没有着落，情人愤然离去，最后的画面是男主对着镜头独白：我是一个导演，没房没车，可以贷款给我吗？故事在此戛然而止，典型的短片体量，抛出矛盾但不解决，将问题悬置。但它既没有讲清少年过失杀人的具体事件，也没有说明导演为了救他不惜打乱人生计划的动力，自然更无从说明死刑制度究竟有何问题。
故事B相对完整，短片领域小有名气的女性导演想以家暴作为首部长片的主题，但丈夫担心话题敏感，还会造成别人对自己的误解，所以坚决阻拦。夫妻两个始终在进行无效沟通，——“你觉得这些女人里有多少被自己丈夫打过”——“一个都没有”；——“有一半的女性都会遭遇家暴”——“一半？？”——“即使是百分之十，你知道那是多么庞大的数字吗？”对于两性完全不同的立场和逻辑支点，导演抓得还算准确。最初被丈夫打得鼻青脸肿，触发女主拍片念头的女人，最后率先原谅了男人，虽然不新颖，但的确是加深现实表达的重要一笔。
故事C是个人最喜欢的，和前两段的现实议题不同，它展现的创作困境完全是艺术导向的、八部半式的：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导演，名利双收，颇有地位，在生涯晚期想要拍摄第一部由自己编写剧本的电影，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自己要拍什么。影片在这一段首次运用超现实元素，当老导演望向镜子的时候，他看到枝叶在自己身上疯狂生长；当他掩埋垃圾袋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尸体正躺在黄土之中。死亡的意象在他眼前蔓延，加剧着他对灵感枯竭的恐惧。妻子说泳池有裂缝，他却想往里面灌满水，这一注定徒劳的努力正是对他眼下创作困境的绝妙隐喻。而他最终尝试写作却突然昏厥，也正是发生在这个注定无法蓄水的泳池中。于是他最终放弃，从病房窗台一跃而下。
对这个角色我其实怀有比较复杂的心态。一方面，当他企图离家创作，却只能无助地坐在暴雨中哭泣时，我对他的无助和失落满怀同情。但从另一角度说，对于一个从没有自我表达的商业导演，被失去方向的空虚感笼罩似乎是他必然的归宿。
三段故事彼此间其实既有共通，又有互文。
比较有趣的一处设计是，主角A要对情人讲基耶，主角B要对丈夫讲伯格曼，主角C要对妻子讲安东尼奥尼，但都被对方打断了。电影人的执念，很多时候确实只能向内探寻，指望他人产生对等的理解是不切实际的。而三段故事的差异在于，虽然都是创作困境，但第一个是想拍、能拍、没钱拍，第二个是想拍、能拍也有钱，但与生活不可兼容，第三个则是想拍但拍不出。汇集到一起，的确为我们呈现了层次丰富的电影人难题，可惜主旨缺乏足够的统一性。有人说分别扩展为长片会更好，我反倒不太认同。以这三组议题的常见性，扩充后反而也可能落入另一种窠臼。这种进退维谷的情形，大概也是导演本人的创作困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