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很难被电影情节打动的人, 每次自己行将落泪的时候我就会开始告诉自己一个编剧是怎样绞尽脑汁想让情节百转千回赚人眼泪, 演员们如何尽其所能的制造一个嘴角的抽动一个眼神来让观众心疼心碎, 简单的说, 我就是在向自己戳穿一个骗局, 这样我就不会和电影院坐我旁边的小女生一起哭了.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即使被感动本身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能潜意识里有点大男子主义觉得被电影感动太愚蠢吧.
然而还是会有那样的电影刺痛到你的心, 即使你知道导演编剧的处心积虑知道演员的逢场作戏. 有那样的电影会让你不可避免的想到自己然后黯然神伤. 不同的人有相同的寂寞相同的孤独相同的美好愿望相同的苦苦追寻,和相同的后悔. 不同的人有相同的结局, 那就是变老和死去. 有人说不知道为什么东邪西毒的英文翻译叫时间的灰烬,而我却好奇为什么不是反过来。 这部电影应该献给所有看懂的人和看不懂的人,因为看懂和看不懂各有各的悲哀。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十年”,这样的台词从多少电影电视剧的形形色色男男女女口中说出来过,往往是在结尾或者高潮的时候, 观众的眼泪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堤, 这句话从故作沧桑的演员嘴里说出来时大抵是很轻巧的吧,区区一句话而已,导演喊了CUT就可以收起表情去吃便当。那些眼泪从观众的眼睛里流下时大抵也是很轻巧的吧,沉浸于一个被营造的凄美故事中两个小时后就可以走出电影院然后第二天接着上班上学,那几滴眼泪权当定期清洗眼球。这就是为什么电影属于entertainment,即使是悲剧苦情戏,也是属于娱乐范畴。谁能等谁一辈子。最后人会一辈子锲而不舍的追求不倦的,永远是嘴上恰恰最不屑于追求的。 人能等一辈子而不忘记不厌倦的,最后只是功名利禄,却从没有一部电影这样告诉你。电影永远告诉你,有那么些人一辈子都在等爱情。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人看电影。没有人会去动物园看小猫小狗,人们去动物园都是看老虎大熊猫。
我比现在更年轻的时候一直想这辈子做成一番大事,倒不是为了名利,只是想在历史上留个名字,免得过了我的孙子辈这个宇宙就再也没有我存在过的痕迹。我只是单纯的想leave a mark, 用中文直译的话就是留下个爪子印。 再到后来我开始关心民生疾苦,总想大济苍生经世济民, 算得上不居庙堂之高却忧其民,处江湖之远确忧其君。十几年来我骨子里的个人英雄主义一直与日俱增,感觉自己总有一天要变身成拯救世界的动感超人。尤其是回到初中乱谈一些学习经验的时候,看着一群少不更事的小弟弟妹妹随大流找我要签名,觉得自己一直还留在梦想的轨道上,一直到高中结束,还和动感超人之路走的很近。
后来在高中时,我因为心脏总是猝疼住了一个多星期的院。医生跟我的心脏做了各式各样的检查,却没有发现什么毛病。这个结果一点都没让我安稳,却让我哦更加害怕,因为直到今天我的心脏还会莫名其妙的突然疼几下,转瞬即逝。当时我一个人躺在医院最高一层楼的病房里,可以看见大半个东湖却仍然看不到边。我非常的害怕,我感觉如果我的心脏突然开始剧痛,突然停止跳动,没有人能救的了我。如果我的心脏执意要我死,我没办法不死。 人往往都是在这个时候,在真真切切的害怕死亡临近的时候,才开始明白以前的苦苦追求都是虚妄。人往往都是在经历过这样的恐惧之后决定抛弃欲望遁入空门,或者正好相反,成为一个彻底的享乐主义者。
我想我成为了后者。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明白我就算真能治国平天下,让60亿人吃饱喝足,也不能让他们的生活更有意义,也不能让我的生活更有意义。吃不起饭的农民吃起了饭只会想吃肉而已。一个月拿一千块钱的工人拿到了两千块只是想再把工资涨到三千而已。大家都还记得谁发明了电灯,却大概都不知道谁发明了摄像机吧。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明白,我这辈子要做的和能做的事情只是让自己更幸福一些。而让自己幸福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爱的人幸福。 于是我决定,这辈子的目标就是让自己和自己爱的人幸福。 在这个时候,我悲哀的发现,我在快二十岁的时候,想了这么多,转了这么大一个圈,只是回到了一个在青年文摘这样杂志上就能找到的生活目标而已。不过也许自己感受过一遍比在读者上面读一篇散文要来的更刻骨铭心吧。
然后我去了美国读大学。虽然说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丝毫都没有犹豫过,但我非常明白自己所面临的两难困境。我为了我的后半生牺牲了我的前半生,而去美国之后我的后半生却还不一定比留在国内美好。在短短的一生里,我想要一个同样幸福的前半生,所以我尽最大的努力弥补我所失去的。于是我在每一个可能的假期往国内跑。美国的朋友问我,是你的朋友在中国还是你的父母在中国? 我告诉他们,我的一切,除了这身子以外,都在中国。
我在只有一个多星期的春假飞回了家。在一个晚上我坐在电影院里看完了东邪西毒终结版。我在四年前的夏天的一个下午看过了原版,那时我把笔记本搁在肚皮上,一个人懒散的在家里看完。我想,那个时候十六岁的我也许还太年轻。我就像看过好莱坞大片的预告片里的动作镜头之后在电影里面等那些镜头一样,在读了无数东邪西毒里面的精彩台词后等着它们在电影里面出现。在十六岁那年, 我已经读过很多影评,在看电影的时候细细的体会评论里提到的每一幁飘舞的色彩,每一句寂寞的声音,每一个角色的面具背后的怆然,我以为我全看懂了。
而四年之后我坐在电影院却哭了。我不知道王家卫经历过什么,但我想象着墨镜后面注视着片场的眼睛,我猜他在把这部电影拍给那些所有失去过的人。谁没有失去过什么呢。电影里的每个角色叫什么,长什么样,有什么故事,其实都不重要。王家卫就像是在给每一个被刀割过的人再看一看被刀划过的皮肤是什么样的,这样你看着大屏幕,就会想起来自己的疼。
张国荣演的欧阳锋说,看着洪七带着老婆骑着骆驼走远的身影,他是嫉妒的。他曾经也有这样的一个机会,但他却放弃了。我当时多么不愿意听到这句话。它一遍又一遍的提醒我那些我的后悔。如果我不那么懦弱,如果我没有那么多顾忌,如果我曾经勇敢的足够抓住,勇敢的足够放开,一切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我会不会在晚上一个人睡不着时不再想起那些而后悔。 而我却同时知道,我一点都没有变,我再一次要一个人离开,就像以前每一次大大小小的离开一样,奔向我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永远是那样不可思议,我最终会被不可避免的驱使而奔波。我心中充满了不安,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一天发现自己即使有了一切却没有那么一只骆驼,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看着谁骑着骆驼带着老婆闯江湖的时候也会嫉妒。 洪七只是让你知道,你不愿意带着老婆骑着骆驼,你不愿意为了一个鸡蛋而失去一只手指,你会计算,去给洪七这样的人买一双鞋,来赚一个更大的差价。你花钱到电影院,只是看看王家卫给你照的一面镜子,看一看,看一看你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告诉你,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发现你一直以为你赢了,而看着镜子里的你你才知道你输了,他告诉你,也许有一天你也会一把火烧掉你苦心经营的客栈。你有一天也会看着别人的背影,想喝一坛醉生梦死想把一切忘掉,却放些越是想忘记的越是会记得。而这一切你改变不了,你会看到自己慢慢的被吞噬却无法脱身,你会看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在东邪西毒里,每一个人都在等,而很少有人能等到。桃花依旧,流水依然,可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慢慢的你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你不能再年轻。知道又能怎么样呢。该走的人还是会走,该等待的人还是得等待。“在我最好的时候,我没有和她在一起”。最深的痛苦不是船撞上了冰山你看着他在水里冻死,而是你明明可以留下,却还是去买了一张一个人的船票。
那一颗隐藏在两个面具之后的受伤的心, 最后在水面上对着自己的影子练剑成为一代高手, 人称独孤求败. 而独孤求败这个名字本身又是怎样的寂寞. 你等的人最终没有来, 你最终赢了这个世界却输了他. 任你挥一挥剑就是巨浪滔天又是如何, 你背后都没有一个温情的注视. 你也许会成为一个传说, 成为小饭馆里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你不再是一个人, 你只是一个概念. 你会幸福吗, 你会满足吗. 即使你不会, 你能做什么呢, 你什么也不能做. 你只能对着水中的倒影练剑让自己的武功更高, 而你早就没有对手了, 你一个人越走越远, 又有谁在等你呢.
你离开了故乡的桃花, 就再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 桃花什么时候开是有季节的, 马贼什么时候来却没有人知道. 你的眼睛会慢慢的干涸, 你的太阳会慢慢的黯淡. 你走上这条路, 却也许会输. 哪怕你破天一剑能刺痛太阳, 一不留神会有一个左手持剑的人在你的脖子上划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让你听见血沙沙流出的声音. 你的尸体会在黄沙大漠里不可辨认, 也许偶尔会有人过来指着你向后来人教导一些经验教训, 你的意义从此止住. 如果早知道会失败, 你会离开乡下吗, 你会去那一片荒漠吗, 如果早知道自己会死在那里, 早知道桃花等不到自己回去, 你会不会情愿在老家看着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听潺潺流水?
原来我来了沙漠这么久,却从没看清楚这片沙漠。看着风云变幻日升月沉, 我才知道我已经离开了这么久。
没事的时候,我就会望向白驼山。我也许会希望,自己曾经心无旁骛的留在那里,而当年好高骛远的我已经离开。 我也许也是孤星如命的人吧。 这一秒已经过去,这一秒我为什么没有抓住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