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好戏

《一出好戏》以一个类似科幻的场景开端，乍看如同要效仿影史上诸多正经或荒谬的类似开头，伴随媒体采访史教授的声音同步推出的落实到地球的镜头，却原来是两个身处职场底层的小人物。对看惯了黄渤在大银幕上惊狂疯癫形象的观众来说，似乎又是另一出换汤不换药的屌丝喜剧。对于他在此片中新增的导演身份，恐怕大多数观众的预设与去年王宝强的导演处女作《大闹天竺》相仿，无非是欢闹与粗俗段子的结合而已。

但这一次真正令人大跌眼镜的，不仅是这一预设随着剧作发展被反复质疑并垫付，更是黄渤在此片中呈现出的编、导、演合一的作者试图。这种试图贯穿于影片始末，并因最终留给观众的强烈瑕瑜互见质感而变得尤为强烈。作为演员的黄渤，在过往的作品中始终践行着藏匿传统意义上明星魅力的小人物形塑方式，由早期参与的学校短片中独守单一空间的个人戏份到《斗牛》、《杀生》、《无人区》的荒诞表演及至《西游降魔篇》结合港式张狂沸度及个人形象凸显的方式，在在向公众坐实其“不靠靓仔取影帝”的特点。这一特点多年来为“黄渤”这个名字累积了对其“审丑”有深刻体会的拥趸，亦某种程度上无奈地塑造了一种刻板印象，即黄渤出演的作品，多数是结合荒诞主义或精心编织小人物奋斗史的国产无厘头。

这种预设被打破，固然与黄渤自身的作者化努力有最直接的关联，但直观被摆露于银幕之上的，仍然是剧作结构而非惯常认为的导演风格。事实上恰恰相反，就《一出好戏》作为一部导演处女作而言，剧作方面固然也存在许多无法回避的问题，但仍然较导演部分要好一些，最核心的问题是，黄渤在电影中努力且真的致力于以比较平实的语汇展现导演观念，而一旦成功隐匿了导演的存在感之后，许多结构上的问题便很容易转嫁到编剧层面，尽管他本人也参与并主导了编剧。公司低层马进冀望于靠彩票发达还债，却在参与公司团建过程中遭遇陨石下落激起的惊天巨浪，全公司及司机被困于荒岛之上，他的彩票梦也遭遇最直接的失而复得境遇。这一过程中，开头部分对参与这一活动的公司由上到下人物的性格描摹可谓精准又精细，往往通过一两句话或动作便最大程度呈示出各人性格，诸如张总（于和伟）的色厉内燃同老谋深算，小兴（张艺兴）的唯唯诺诺等，这些多少在不久之后众人被困于荒岛之时产生反转的戏码中产生作用。但这同时也在叙事发展到后来部分时造成很大的麻烦，影片似乎想要达成戈尔丁《蝇王》式的处境塑造，在极端环境下呈示被打回原形的现代人如何同时回归到人性的最初级发展，这一点在影片前半段得到了比较圆熟的处理。司机小王（王宝强）的上位前后过程，尽管突兀，却是比较好的跳过现实繁琐，直至预设场景核心的思维，但当众人为物资与交换而产生分化之后，情形急转直下，原先建立的丰富人物群像，苍白成了一个个被形势裹挟的被动个体，致令性格差际所带来的冲突张力几乎前功尽弃。

这是编剧的问题，更是导演的问题。可以看到在《一出好戏》中，黄渤以一种令人惊喜的姿态圆融地从逆袭喜剧转换为考量现代社会由异托邦行返乌托邦，进而落入恶托邦的悲喜剧，面目相当生猛，一如其在之前的许多表演作品中借助小品式搞笑所潜藏的对当代人精神危机的不动声色传达。从思想层面，黄渤基本上可谓是一鸣惊人的清醒作者导演，然而在执行层面所呈现的效果实际上有些力不能逮，缺乏一种标志性的银幕内图腾或银幕外显在组织手法是其中令人遗憾的一点，另一方面，在处理具备相对成熟情境与人物设定的剧作之时，专注表现单一场景的荒谬力度，而忽视了对人物行动整体逻辑的观照，更是黄渤在《一》中暴露的最大短板。这一缺憾与他意图明确的导演思维一道，成为今夏这部以喜剧包装的院线电影值得讨论的两极。无论是突兀地色诱小王桥段，还是女主角姗姗（舒淇）始终未曾完整建立的个性塑造，都显示出浓重的直男口味，这本无可厚非，然而这场回归原始的征战始终是围绕着“世界覆灭，人类归真”的大母题展开的，身处其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角色，居然可以在缺乏一切现代设备的条件下保持相当体面的（相较于不真实程度较轻的男性角色）服装（有些甚至换了多套服装）与发型，令人浑然不觉是置身求生边缘的群体，作为影片情境荒诞性建立的基础，这一点反而产生了相当程度的破坏作用。与其说是有意为之，我更倾向将其视为是导演由思想层面向技术细节转换时的能量散失。

单看《一出好戏》中的具体段落，不发佳句，整体串联，难有佳章，诸如将看到了救援船的小王打成疯子的桥段，有充足的内在表现力，却仍然沦为全片叙事的一个闲篇。但纵然如此，《一出好戏》的出现仍然值得肯定，不仅在于自一部商业制作中表达思忖人之存在的意图，更在于打破对主流红星创作转向的整体性贬抑倾向，遍地淤泥里仍有试图成为清流者，纵然多么不成熟与牵强附会，比倚靠既有的功成名就愚弄观众总是要强得多了。没有这一点，《一出好戏》也许充其量只得半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