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微笑时很美

这部剧的评价较差，在写作本文时，其豆瓣分数为3分；除此之外，剧集播出时在舆论方面也遭遇了巨大的争议：许多现实中的电竞粉丝认为创作团队融梗、且根本不了解电竞行业的真实情况。虽然我对电竞行业了解也不多，但是哪怕是我这个外行人也能看出其在关键剧情方面的不专业和不细致。

不谈那些有关电竞的剧情，非常讽刺的是，作为一部2021年的言情剧，《你微笑时很美》所展现的性别观念、人际关系与对“尊重他人”的理解更是非常的落后。“爱你就要打压你”、“挑剔和嘴臭其实是喜欢你的表现”这种吊诡逻辑贯穿了整剧。在其他国家、地区的言情剧逐步进入更为高级的对人生、爱情、尊重的复杂探讨的同时，我们还在生产这样的电视剧，真是让人羞耻和不解。

我本来以为剧中展现的种种厌女元素不会让心情有太大波澜，但是随着观剧的深入，一种愤怒的情绪仍然逐步积累。这种愤怒，就像是近年来频繁发生的诸多恶性社会事件一样，再一次激发了我对整个社会文化机制的反思。为什么我们的社会要把（大部分是由男人对女人的）挑剔、羞辱合理化为一种表达喜欢的扭曲方式？为什么有些人仍然学不会真正尊重他人和开诚布公、大方地表达自己？带着对这些问题的愤懑和疑问，本文接下来将以几个关键的剧情为例，深入观察本剧内含的厌女、尊重缺失与情感绑架。

一、厌女

女主角童谣被选入战队，与战队各个成员相识、进入战队准备工作的一系列情节集中体现了厌女情绪。首先，网友对一位女性选手加入职业电竞团队表示非常不能理解，在网络上发表了许多厌女言论。

路人质疑女性参与职业电竞的合理性

队长陆思诚在刚认识童谣的时候，一直称呼童谣为“矮子”。

童谣初来乍到，需要外出购买一些生活用品。在陆思诚带童谣外出购物时，童谣非常客气地问陆思诚可否叫他“诚哥”，结果被甩了一句“叫爸爸”。

童谣在与团队成员刚认识的时候表露了极大的善意。但是队员老K却非常不欢迎她的到来，而这种不欢迎和莫名其妙的恶意，仅仅是因为认为童谣作为女性肯定打不好职业电竞，而这根本就是一桩莫须有的原罪。

在电竞圈，童谣之前一直是单打独斗，所以在与队友进行第一次团队赛训练的时候，其打法和战术难免有点冒进，不太考虑队友的节奏。虽然初次训练赛胜利了，但还是被老K数落了几句。

老K的态度莫名其妙。虽然后来的剧情解释了其态度的成因（他由童谣接替的明神带入圈内，且明神业务能力很强，也教会了老K许多东西）但是这并不代表老K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释放恶意就是合理的。更何况，没有人能够一蹴而就地马上成为合格的电竞选手，即使最为天才的候选人加入，团队整体战术的臻于化境也需假以时日。虽然童谣在后续比赛中向队友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但是相较于男性，女性在这个行业内赢得队友和对手的尊重，真的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在童谣第一次直播的时候，陆思诚继续拿童谣的外貌做文章。观众在弹幕中打趣陆思诚与童谣是否有暧昧，面对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陆思诚直言“我又不是没有审美”。

而之后的剧情更让人怒火中烧。童谣开始直播，陆思诚则把直播间内的弹幕全都大声念了出来。这些弹幕大多质疑童谣作为女选手的专业性、讽刺调侃童谣的身高，充满了恶意。这个持续5分钟的段落，我相信没有一个成年女性不会感觉到冒犯，而陆思诚念这些弹幕的神情和姿态，更让这个角色在心智方面产生了诡异的退行——在其他言情剧的男主越发温柔、成熟和富有同情心的同时，陆思诚却在有好感的女生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幼稚的小学生，真的让人十分不适。

观众弹幕里也有鼓励和支持童谣的内容，他的反应是否定和打压。

陆思诚在这场戏中的发言和行为实在是罄竹难书，此处仅举几个例子，如果有姐妹没事干想找气受，指路《你微笑时很美》第5集。

与对童谣释放的厌女情绪不同，悖论的是，陆思诚和老K也有属于他们的善意时刻，只不过他们所谓的“善意”和“尊重”是专属于某一男性同盟内真正的强者的，这个强者就是明神。

作为战队的老前辈，明神已经用无数次带领团队胜利和一次意外的受伤而导致的退役，在团队内部以强有力的方式自证了“男权斗室”内胜利者的合法性。的确，如果想要真正的获得话语权就必须证明自己的实力，这一点对男女都适用；但是以陆思诚为代表的过分慕强的社达观念，在长远的意义上其实会导致发展的倒退。虽然每一部艺术作品的产生都离不开其所在的语境——之于这部电视剧就是我们国家仍然资源不均、内卷严重的残酷竞争现实，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把富有同情心、崇尚良性竞争作为成为一个“现代人”的最终目标。

二、尊重缺失

相对于本剧内的厌女情绪的泛滥，剧中角色之间应有的基本尊重却是缺席的。

童谣搬进俱乐部时带来了自己的猫，而且非常贴心地提前询问了战队里是否有人对猫毛过敏。看到猫咪，陆思诚就像是故意找不痛快似的，一直叫猫咪为“小畜生”。

在一次比赛中，童谣因为吃坏了东西需要中途去洗手间，在比赛过程中无心说的一句“想拉翔”进入了赛时语录集锦。

作为一个小姑娘，一句难堪的无心之言被录下来循环播放、引起观众的哄堂大笑，童谣自然非常不好意思，甚至对即将到来的比赛产生了一定的抗拒心理。

虽然是一种奢望，但那时她肯定需要一些队友的安慰和鼓励以稳定比赛状态。在这部电视剧中，提供情绪价值显然不是陆思诚作为队长的必要义务，可他不但冷脸以待，更十分幼稚地威胁童谣必须好好发挥。

纵观上文“厌女”与“尊重缺失”中提到的陆思诚的种种特点，不难看出，尽管本剧在剧作方面已经尽力想用几个情节体现其作为队长在增强团队凝聚力、团结队员方面能起作用，但是这种努力早已被这一角色不讨喜的人设“抢尽风头”。在许多展现陆思诚与他人交际、对话的场景中，他要么就是故作高冷地不发一语，要么就只会吐出几句冷冰冰的、充满不屑的回应。

这种男主角在数年前的偶像剧中一时风光无限。他们英俊多金、家世不凡，但为人傲慢无礼，对女主角常常恶语相向。创作团队或许认为陆思诚仍能缴获观众芳心，但这种不下笔力、不经思索的人物塑造，最终只能导致男主角的人设混乱。本剧一直努力告诉观众陆思诚是一个负责任的且成熟的战队队长，但是陆思诚本人的行为却与此时常矛盾。另外，这个角色也缺乏深度和弧光，我没能看到他的行为随着对童谣的动心、和承认童谣确实有能力之后产生什么显著的变化。起码在我看到的前18集是这样。

三、物化、刻板印象与“阳刚同化”

在这个团队中，也有自始至终对童谣表示了善意的男性，就是小胖。是的，他就叫小胖，尽管他一点也不胖，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这个角色的大名是啥。

回到上述赛时语录的情节，当童谣表示了羞耻的情绪之后，小胖的反应是伸出援手。

小胖的善意是实在和真诚的，尽管他的善意也带有一定程度的物化和刻板印象。比如，童谣明明有大名，但是小胖一直叫她“小姐姐”，偶尔一两次感觉还没啥，但是听久了是真心别扭；另外，他自告奋勇为童谣装饰了卧室，但装饰风格也实在一言难尽。

小胖这一角色引发了我对另一问题的思考。在本剧中，男性同盟其实并非铁板一块，那些较有同情心、较能向女性这类弱者（此处只是一个比较意义上的说法，并不代表女性确实是弱者）表达善意的男性，便会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同盟内部被忽视甚至攻击的对象。在很多情节中，小胖对陆思诚说话，得到的都是队长的无视或者几句冷冰冰的回答。

而在现实中，男性对同盟内部阳刚气质较弱的成员的无视和更为过分的霸凌，又会导致一个非常不好的后果，即这些弱阳性男性也会被同化；他们为了证明自己并非软弱，也会强迫自己进入压迫秩序中，对比自己更弱的“他者”（往往是女性）进行剥削。

四、“好感的扭曲表达”与情感绑架式的“劝说合谋”

本剧内还有一些情节呈现出一些关于我们社会文化中更为隐匿的、扭曲和不合理之处。这些普遍出现在东亚亲密关系（爱情、亲情）中的吊诡现象，我尝试着在本小节的标题中进行了总结。

正如本文开头所述，一部2021年的言情剧内竟然还有陆思诚这种用讽刺、挑剔来表达喜欢的男主角，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他对童谣的态度先是无视、不屑，然后有了些动心。在童谣不断证明了自己的努力和实力之后，陆思诚的动心发展成了喜欢。但是，在感情戏中，很少看到男方主动表达关心、爱意和对女方的肯定。

在一次比赛中，因为童谣提前认真研究了对手的战术特点，让ZGDX赢得迅速且漂亮。比赛后的采访邀请了童谣和陆思诚，童谣因故提前离开后，陆思诚的扑克脸终于有所松动，夸奖了这位新队友。

但童谣对此全然不知，后来才通过完整的采访视频了解到队长的夸赞，且开心地与团队经理小瑞分享。听到二人讨论这段视频时，陆思诚的反应竟然是——抢走了女主的手机。

然后进行了一番非常心虚的辩解。

虽然说傲娇、别扭在一定的语境下会是讨喜的人设，但是在这部剧、在这个角色身上显然是完全不成立的，陆思诚这样的口是心非只会让我觉得很幼稚和无效。这套演说逻辑深藏的话语策略蕴含了如下的思维：我虽倾心于你，但是我要打压你，让你觉得我对你的喜欢和你能与我在一起都是莫大的恩惠和赏赐，反正就是PUA就完事儿了！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陆思诚和许多像陆思诚这样的男生，选择这样对待自己喜欢的人，是一种主观的、想要控制恋人的恶意，只是这套思维早就无意识化了。男孩子们确实还不太习惯更为健康的、势均力敌的亲密关系。

本文对于剧情的最后一点探讨落脚于一种经由他人转译的、抽象的“情感绑架”。在两个情节中，童谣都不同程度地收到了陆思诚的指责，但是在旁人口中，陆思诚解决问题的方式和对童谣的态度，实则用心良苦、暗负帮助和教诲。而帮助陆思诚对童谣进行某种意义上的“劝说”、让童瑶理解陆思诚“苦心”的角色，则为团队内年龄较长、阅历较多的经理小瑞和教练明神。通过这样的角色与行为对位，不难看出，这种“劝说合谋”意在塑造一种不可辩驳的权威性，从而让接受者心灵服从。

在一次比赛中，ZGDX的对手是一个较不出名的战队，但是童谣还是认真地做了功课，所以这场比赛让本来胜算就不大的小战队输了个落花流水。小战队的队长是一个努力且热血的男生，比赛结束之后在楼梯间黯然神伤，童谣碰到并安慰了他，这一幕却被陆思诚撞见。在此之前，陆思诚已经对童谣有所动心，于是他吃醋了。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迅速给童谣安了一个大帽子——集邮。

二人不愉快地回到了车上。此前，童谣在楼梯间得到的是“集邮”的标签和队长莫名其妙的脾气，但回到车上后，经理小瑞却为她提供了一套完全相反的、关于队长行为的善意解释。

第二处体现“劝说合谋”的情节发生在战队参加漫展活动时。当大家看到并不合理的活动要求后，童谣和队员们与主持人产生了冲突。

眼看着冲突越来越激烈，童谣和队友都有点忍不住上手了，小瑞作为经理，也在好声好气地劝阻。除了陆思诚，这场矛盾的前半部分，大家基本上都在想办法为团队利益发声。

争执中，主持人被童谣推到了地上，而此前一直沉默的陆思诚终于站起来阻止了童谣的进一步动作。

这场闹剧在尴尬的气氛中戛然而止。活动马上就要开始，陆思诚让童谣留在休息室，其他人去活动现场。

童谣打架的事情惊动了战队俱乐部的老板——陆思诚的妈妈。为示惩罚，她决定让童谣禁赛。随后，陆思诚赶来，先向妈妈说明俱乐部的公关思路，又说服她只让童谣禁赛一场。

除此之外，在活动现场，陆思诚录下了队友因为手伤而导致玩游戏非常吃力的画面并于网络发布，让大众也看到了活动的不合理，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舆论。

陆思诚这些零星的善意与对团队负责任的行为都是以一种时过境迁且别扭的方式实践的。按照此前剧情预设的逻辑，他本可以在矛盾初发的时刻就有所作为，而不是眼看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进行处理。

而这次乌龙偃旗息鼓后，他也同样没有说明自己（为童谣）做了这些事情，而是默默跟童谣开始了冷战（就是不跟她说话……）。

回到俱乐部后，明神开始了对童谣的劝说。

明神这段台词非常似是而非。“他有义务保护好你们每一个人”、“保护战队不要出事”、“别太依赖”这些话语，与陆思诚在这场闹剧中的所作所为好像没啥关系，在冲突发生的时候，其他队友的付出显然更多。正如本文第二节末尾所说的，陆思诚压抑表达情绪（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的一系列别扭行为，似乎跟明神、小瑞口里的那个贴心、成熟、懂得照顾他人的队长形象一点关系也没有。

在我们的文化里，这种压抑的关心和情感绑架式的、依靠他人的“劝说合谋”同时在爱情和亲情的亲密关系中出现。我相信大家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你的恋人or你的某一位亲人和你有点矛盾，你完全不理解ta的行为，但是旁人却持续不断地向你灌输“ta都是为你好”。而到底ta好在哪里、ta在背后对你的付出却总是经过别人转译的，是抽象的。为什么ta不主动地表达自我，而是默默背负一些虚无的内容来感动自己呢？

这样不健康的关系在我在看来实在是一种双重的自虐。回到《你微笑时很美》的剧情中，陆思诚自以为在替他人负重前行、对自己喜欢童谣的心情秘而不宣，是自虐；而童谣，竟然也喜欢上了这个沉默、不解风情、挑剔难伺候的男人，更是一种自虐。或许在这些人的心里，这样的自虐情结会孕育一种病态的快感，那就是当别人知道自己为ta长时间地、默默地付出了许多之后，ta的感恩与情感回报也会加倍（这一点在无数言情网文中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但在我看来，在那个释放痛苦的瞬间，快乐也消弭了。我们拥有的感情生活应该是更加洒脱、更加直率坦白的。

五、受众思考与比较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跑到这部剧的微博去发表了以上意见的精简版。我的这条有关厌女的评论流入了其他那些指责创作团队并不了解电竞行业的大量留言中，我以为它就此埋没了。后来，我收到了一个网友的回怼。我点进去看了一下这位网友的个人信息，判断出她应该是一位在读初中或高中的小姑娘，是男主角演员许凯的粉丝。

在我观剧的过程中，每当我看到上文中述及的那些比较让人生气的剧情点时，我也会看一下弹幕的内容。不出意外，弹幕里面并没有人质疑这些剧情的不合理，大部分都仍是在打趣陆思诚和童谣之间的暧昧关系，把陆思诚的嘴臭和冷脸美化为一种“追妻火葬场”。想来看这部剧的大部分观众也都是想那个微博网友一样年龄不大的孩子，而且大部分都是姑娘。不知道这部剧传达的价值观会对她们有什么影响呢？还是说，我这种想法对于Z世代的孩子们只是一种无谓的多虑？

在看这部剧的同时，我也在看两部美剧，分别为《国土安全》和《再造淑女》。尽管三部作品产生的文化背景和所探讨的内容不尽相同，但是我还是忍不住会对它们进行比较。与《国土安全》的比较，主要涉及到影视剧所反映的思维、智识与深度方面，在该剧第一集的前十分钟，我们就能知道大量的信息，且信息流的快速涌动迫使你观看时也不停动脑；而与《再造淑女》的比较或许更为贴切本文表达的内容。

《再造淑女》的女主角Eliza可以说是Basic白女傻大姐了。她在公司里名声不佳，炮友众多、为人缺乏礼貌。虽然《再造淑女》作为一部喜剧，需要弱化Eliza性格和行为会被指责的现实而强调其喜剧成分，但是在剧中，很少看到她的同事对她过分苛责，更有男主角Henry帮她走上正路；而在剧中的角色若对他人有好感，那么他们一定不会吝啬自己的赞美，提供让人愉悦的情绪价值，有误会也会坦诚地表达歉意和交流。西方社会确实表面功夫做得足，但是，坦率表达自我、勇敢地在造成他人负面情绪时道歉和解释的行为逻辑，确实是吊打《你微笑时很美》里的点点滴滴了。（更何况人家是一部七年前的电视剧啊……）

最后，我想用《再造淑女》里的一个情节来结束本文。

Eliza公司的前台大姐Charmonique也有属于自己的故事线。某天她要参加高中同学会，Charmonique想与高中的那个他再续前缘，于是精心打扮，前往战场。过了这么多年，那个高中男生的外表还是那么hot，幽默又温文尔雅。Charmonique欲与他转移阵地，一诉衷情。

但是，在二人交谈的过程中，Charmonique发现这个男生已经不是她喜欢的多年以前的样子。虽然他的确想跟Charmonique再续前缘，但他的思想和行为明显发生了变化，甚至还对其说教了起来。

面对这样的情况，Charmonique并不贪恋旧情，而是在自己的感受走向负面的一瞬间，就向男生明确地提出了拒绝。

随后，她跳入舞池，独立、自洽地享受起了余下的派对时光。我特别喜欢这个场面——没有人评价Charmonique的身材（我一直避免谈起这一点而不让大家过分关注），伴随着“我一直在寻找真爱”的歌词，她自信大方地舒展着自己的舞姿。

就像Charmonique一样，我们也应当有勇气拒绝那些通过打压、说教来表达爱意的强盗逻辑，也不应该压抑自己的感情，在遇到让自己不舒服的人或事时马上抽身离开。衷心希望我们都能拥有这份珍贵的自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