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满九道弯

进入《情满九道弯》，需要一点耐心。

看到大概第10集时，我才渐渐接受它，为其中人物的命运牵挂。不禁想，如果让美剧导演来拍《情满九道弯》，会如何？相信会甩掉前面的情节，直接从杨树茂（韩东君饰）与叶菲（热依扎饰）、史小娜（陈瑶饰）、赵亚静（种丹妮）的情感纠缠开题，他们的前史用倒叙呈现——一上来即激烈冲突，把叙事节奏带起来。

然而，这种手法不适合《情满九道弯》。

倒叙的前提是人物、背景变化不大。可过去40多年，中国社会天翻地覆，背景迥异，每个人也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甚至自己都认不出当初的自己，那么，观众怎么能看懂倒叙？怎能理解背后的潜台词？

中国社会独特的发展路径，形塑了独特的感受与经验，这决定了《情满九道弯》的叙事语法只能是“从头讲起”，即使如此，仍有很多人理解不了剧中背景。

比如剧中杨树茂、叶菲等是知青，但不是“老三届”，他们与“老三届”不尽相同，纪律差，学习成绩也差。杨树茂几次放弃高考，便有受时代影响，“不爱学习”的因素。不明白这一区别，就很难看懂。《情满九道弯》则努力呈现出杨树茂、史小娜等与“老三届”的不同——杨树茂这一代人成功，不源于他们的理想主义精神（至少不像“老三届”那么强烈），而是敢闯敢干，他们比“老三届”更适应变化，精神上却不如“老三届”坚定，充满苦闷，因为他们面对的世界更复杂、更多元。

在我看来，写出时代变迁中的复杂、多变、纷纭和无根，是《情满九道弯》的亮点。

这是一部“良心剧”

《情满九道弯》中折叠着三个世界。

一是胡同中“下里巴人”的世界，规矩森严，自尊却僵化，既古道热肠，又斤斤计较。在大时代中，杨树茂的父母无法适应——这个家庭完全由母亲说了算，她将干涉子女婚姻视为“为他们好”。

一是史小娜父母的“知识新贵”的世界，他们生活在胡同，却少与邻居往来，常以批判视角看人间。在改革大潮中，他们更快把握机会，成了大老板，进一步强化了“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孤芳自赏感。史小娜的父亲被杨树茂涮了，此前他反对史小娜与杨树茂恋爱，却第一次对杨树茂产生了认同感，他的金科玉律是：“生意场上不能谈感情。”专业大于人，所以越活越没人味。

一是许大爷、村支书的“城乡结合部”世界，在改革大潮冲击下，变化最大，许大爷保持了善良、正直的本色，昔日村支书也保持了贪墨、狡猾的本色，成为犯罪分子。

三个世界原本交集甚少，各自运转。但改革是一场剧变，它搅动凝局，将不同世界中的人逼入相同的场景中，原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出现了，比如：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行不通了，连一向听话的杨树茂也不接受父母的安排，经过那个时代的人知道其中的真实性，上世纪80年初，父母对子女婚姻仍有决定性影响，在胡同的“下里巴人”世界中，尤其如此。

普通人有了改天换命的机会。杨树茂、赵亚静等没有大学学历，原本很难提升自己的社会阶层，可“开南风窗”让他们一夜之间成功，可在原有的生活环境中，并没得到认可，两代人之间在观念上、行为方式上激烈冲突。

心灵变得更迷茫。见过花天酒地的日子，有了没人管的漂泊，赵亚静靠与老姜同居，赚到第一桶金，可她的这段经历让她无法融入原有社会中，只能死磕杨树茂，希望与杨树茂结婚，重新回到传统序列中。她费尽心机，欺骗杨树茂的父母，将叶菲逼得走投无路。其实，失范的不只是赵亚静，还有谢老转等老同学，包括杨树茂自己，一度也失去了精神方向……

《情满九道弯》呈现了时代变迁中两代人的精神波澜，这是以往“年代剧”最缺乏的东西——好人一直好，坏人一直坏，忽略了所有人都曾迷茫、苦痛过，甚至失范过。这些话，过来人不愿讲，后来人体会不到，历史俨然成了田园牧歌，丧失了催人反省的意味。从这个角度看，《情满九道弯》是一部正本清源的“良心剧”。

韩东君担起了这部剧

在《情满九道弯》中，韩东君扮演杨树茂，是一个突出的亮点。

杨树茂不好演，他遭遇着三个世界的拉扯——回不去的乡村，难以容身的胡同，挤不进去的知识新规圈。杨树茂想对所有情感负责，却左右支绌，被所有人误会。这种“讲良心却被骂昧良心”的尴尬，加上天生的帅气和憨气（在剧中，杨树茂的外号是“老帽”，在当时是一句骂人话，意近今天网络常用的“弱智”），被韩东君充分地演绎出来。

以杨树茂对叶菲的感情来说，此前他和史小娜相恋，但这份恋情源于追到“校花”的虚荣，以及史小娜的痴情，使杨树茂产生了一份责任感，他自己并不知道究竟爱上史小娜什么了，对叶菲的爱，只能一味装傻。当杨树茂终于理解什么是世态炎凉，明白作为普通人梦想的沉重，他才突然意识到，他真正需要的是叶菲的温柔和无私。叶菲精神独立，有勇气，却无保护自己的能力。在叶菲的身上，可怜、热情、真诚组合成独特的魅力，她让杨树茂真正找到了自己（而不是像史小娜，不断逼杨树茂“进步”，做他不愿做的事）。

然而，杨树茂未能珍惜叶菲，在叶菲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懵懂无知，让叶菲失望。

在《情满九道弯》中，杨树茂的感情戏多，冲突激烈的戏多，大悲大喜的场景也多，拿捏不好，整部剧便“立不住”，韩东君的表演有两点让人点赞：

首先，在感情戏上，呈现出不同的分寸。

对史小娜，杨树茂有几分惧怕，自觉比对方的身份低（史小娜是“校花”，又在香港上大学）；对赵亚静，则视同兄弟，毕竟她当年带自己下广州，开辟了生命的新天地，他知道赵亚静有心机，却理解成“兄弟式的心机”，予以包容（杨树茂的兄弟都干过对不起他的事）；对叶菲，则是失控式的爱，后者是唯一能让他神魂颠倒的人，到后来，因曾给叶菲带来伤害，杨树茂对叶菲的感情中又多了一层怜悯……韩东君演绎的杨树茂对一切人都讲义气，都重感情，但感情和感情、义气和义气，却不雷同。

其次，呈现出杨树茂内心的忧郁。

杨树茂被称为“老帽”，他实心眼、爱助人，不善揣摩他人心思，但还有一层含义，就是与时代脱节。在杨树茂身边，要么是君子，要么是小人，他善善恶恶，可善善不能近，恶恶不能去。他内心充满犹豫，面对时代变迁，他说不好什么该坚持，他该信谁。

仔细看韩东君前后表演，插队时的杨树茂是阳光大男孩，下广州时的杨树茂是混世魔王，而当上大老板的杨树茂则不苟言笑。阅历越丰富，越能体会世界的复杂性，韩东君精描出杨树茂的性格成长史。

善良的人最终会走向善良

虽然迷茫过，虽然惶惑过，可杨树茂就是杨树茂，韩东君抓住了杨树茂的核心，那是一种英雄气质，即罗曼·罗兰所说的：“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那么，杨树茂的英雄气质从何而来？怎么呈现？

正如尼采所说，要了解一个人，就看他爱什么样的女人。杨树茂爱过史小娜，也爱过叶菲，她们共同之处是：地位虽不同，却始终保持本色——人活着要仗义，不能昧良心。

史小娜成了商业精英，在商言商，却始终不肯“瞒和骗”，她心中的良知从未泯灭。叶菲毫无野心，她的父母是那个时代少有肯放手、给孩子自由的家长，她缺乏社会经验，却有惊人的勇气，去坚守人性善。杨树茂畏史小娜，敬叶菲，因为她们身上都有他向往的东西，它来自传统，无论怎样蒙尘，却始终光芒万丈——有道德的生活，才是幸福所在，善良的人最终会走向善良。

现代化的历程是一个从熟人社会转向陌生人社会的过程，人与人原本的亲密关系被斩断，彼此都成了原子态。作为单独的个体，恐惧如影随影，逼迫人们不断去压榨世界——交朋友是为了将来出卖；谈恋爱是为了获得靠山，少奋斗几年；找工作是为了赚更多的钱，让别人羡慕……杨树茂则站成了最后的一道岸——人也可以活得更傲慢一点，更自我一点，或者说，更“傻帽”一点。在意义消失的时代，意义其实就在脚下，就在起心动念的刹那。韩东君演绎的杨树茂能打动观众的新，正因为抓住了这个根本点。

《情满九道弯》不完全是娱乐剧，而是带有一定思考，它试图回应时代的困惑，只是这困惑太大，不是一个角色、一部戏能解决的。也许，随着能坐下来的、有耐心的人越来越多，问题将迎刃而解。则《情满九道弯》培养的这份耐心，就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