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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电影剧本
文/〔日本〕山田洋次、平松惠美子
译/徐怡秋
1.小仓市街道的俯瞰
透过B29轰炸机上搭载的诺顿MK15瞄准器看到的小仓市街道影像在云缝间时隐时现。
炸裂的高射炮弹。剧烈摇摆的机身。在嘈杂的飞机轰鸣声中,飞行员之间一直在通过耳机进行激烈的交谈。
比汉:走吧,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长崎有什么问题?
斯韦尼:长崎怎么了!?不要闲扯了。
阿什沃斯:机长,燃油告急。现在的油量只够我们勉强飞回硫磺岛。
斯韦尼:收到。如果你们同意,我们就去下一个目标。
阿什沃斯: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了。希望天公作美。
斯韦尼:目标长崎。
字幕: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上午九点五十分。搭载着钚弹的B29轰炸机到达第一目标小仓后,由于视野不佳,转头向第二目标长崎飞去。飞行员收到严格指令,原子弹的投放必须采用目视投弹,严禁雷达瞄准,否则只能中止投射。
轰炸机在震耳的轰鸣声中急速调转方向。
2.福原家,客厅
福原伸子的家位于长崎郊外一片安静的丘陵地带。
屋外的廊下洒满了夏日暴烈的阳光。
屋内摆放着大量的书籍和西式家具,整个房间洋溢着一种摩登风格,室内一片静谧。
二楼传来次子浩二的声音,他喊得很大声。
浩二的声音:妈!妈!
浴室里传来伸子的声音。
伸子的声音:来了。
浩二从厨房旁边的楼梯上跑下来,他头上戴着学生帽,身穿制服,腿上打着绑腿。
浩二:你干什么呢,妈?
伸子:我来了,我来了。
浩二向门口走去。
3.同上景,玄关处
浩二用鞋拔子帮忙穿上鞋,他的皮鞋很寒酸,后跟已经磨平了,脚尖处看上去马上也要开裂了。浩二又大声叫起来。
浩二:妈!
伸子急匆匆地跑过来。
伸子:什么事?
浩二把手里揉成一团的开襟衬衫递给伸子。
浩二:早晨吃药了吗?你的血压药?
伸子:哎呀,我忘了。
浩二:这怎么行啊,吉田大夫又要生气了。
伸子:好啦好啦。
浩二:妈,我走了。
伸子:你慢走。
浩二把书包背在肩上,跑出门。
邻居家的富江太太正在晾衣服,浩二大声跟她打招呼。
浩二:伯母,我走了。
富江:你慢走。
伸子穿上木屐,快步追到门外。
4.同上景,门外
伸子来到门外。
浩二己经跑到坡道了。
伸子跟富江太太打招呼。
伸子:都那么大了,还这么大声。
富江:阿浩马上就要当医生了吧?好羡慕你哦。
伸子:他最多也就是个三脚猫医生。
富江笑了。
眼前是一片碧蓝的大海,海面广阔无垠。
向远方望去,沉稳厚重的稻佐山清晰可见。
蝉鸣不已。
5.石桥公交车站
浩二拼命奔跑。
浩二:喂——等等我!
刚刚启动的路面电车里挤满了人。
浩二总算跑到车旁,他抓住扶手,单脚跳上车,身子悬在半空。
电车越开越快。
6.长崎市街道的俯瞰
透过瞄准器观察到的长崎市。
云层依旧很厚。
飞行员之间激烈的交谈声。
斯韦尼:我敢打包票,现在距离目标肯定在1000英尺以内。怎么也比直接投到水里好。我相信雷达,我敢负全责。
阿什沃斯:好吧。如果肉眼无法识别目标的话,就用雷达投射。
提示炸弹舱舱门打开的信号音响起。
投弹手比汉大声喊道——
比汉:我看到了。我看到长崎了。我现在要投射了……
字幕:此时,长崎上空覆盖着70%的云层。就在飞行员们准备违抗机长的命令采用雷达投弹时,两块云团之间突然裂开一道缝,长崎市的街道清晰可见。
7.长崎医科大学,走廊
木制的建筑物威严庄重。
病理学的梅田教授抱着资料走过来,他身穿白大褂,腿上打着绑腿。
8.同上景,病理学课堂
阶梯教室里大约坐着五十多位学生,大家正在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浩二也坐在教室里,他身边围着几个学生,正在放声大笑。
教室门打开,梅田教授走进教室。
学生们马上回到座位上坐好。
教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窗外响起清脆的蝉声。
梅田教授用别在腰间的手帕擦了擦汗。
梅田教授:今天真够热的啊。
浩二从书包里掏出墨水瓶,打开瓶盖,然后把笔记本也拿了出来。
坐在浩二后面的学生向窗外望了一眼。
窗户开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B29轰炸机银光闪闪的机体从楠树林中一晃而过,飞机的轰鸣声和着蝉鸣在耳畔轰轰作响。
梅田教授在黑板上用德语写了“病理诸论”和“心脏”等词,然后开始大声向学生讲授。
梅田教授:通常人类的心脏大小和他的拳头差不多,形状就像一个桃子,一个成年人的心脏大约重300克左右——
浩二给钢笔蘸上墨水,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教授讲述的内容。
突然,一道白光闪起,浩二“啊”地大叫了一声。
他的手和墨水瓶等瞬间融化,紧接着,伴随着凄厉的爆炸声,画面转为一片黑暗。
浩二的画外音: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上午十一点零二分,我死了。
9.大海
阳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浩二的画外音:长崎医科大学距离爆炸地点非常近,学校里共有八百人死于爆炸,包括教授、学生、附属医院的工作人员等。我就是其中的一位。
10.坡道
盛夏的阳光暴晒。
沿路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夏日盛开的鲜花竞相争艳。
浩二的画外音:从那以后,三年过去了。
一个戴着草帽的年轻姑娘佐多町子走上坡道。她一手拎着一个购物篮,篮子里装着一大把鲜花,另一只手的手掌里宝贝般地托着两个鸡蛋。
11.福原家,厨房
厨房里有一大面玻璃窗,光线明亮。
厨房是土间(注1)结构,里面有流理台、灶台,还摆着一张餐桌。
町子推开玻璃拉门,走进厨房。
町子:早上好,我是町子。
屋里传来伸子的声音:“你来了。”
町子:我出门的时候看了看鸡笼,没想到它居然生了两个蛋。还热乎着呢,您看。
伸子:哎哟,太棒了。我就这么收下,合适吗?
伸子接过两个鸡蛋放进碗里,摆到柜子上的照片前。
町子:刚蒸出来的米饭上摆上金黄的鸡蛋,再洒一点儿酱油。——啊,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柜子上摆着一排相框,里面装的分别是伸子的丈夫、长子谦一和次子浩二的照片。
伸子双手合十行礼。
伸子:你们三个人开开心心地吃吧,可不许抢哦。
町子似乎对房间里的摆设很熟悉,她麻利地从厨房角落里取出一个水桶和一个水舀,然后把花放进桶里。
伸子穿上木屐。
伸子:走吗?
两人一起走出厨房。
12.同上景,门外
门柱上挂着一块招牌——“助产妇福原伸子”。
伸子关上门,在招牌旁边挂了一张写着“外出中”的小卡片。
13.坡道
伸子打着阳伞,町子拎着水桶。
对面走来富江,她刚买完东西,正要回家。
町子:您好。
富江:哎呀,你们要去扫墓吗?
伸子:嗯。
富江:唉,又到那天了啊。
二人和富江道别后,在坡道中间拐了个弯,继续向前走。
14.墓地
山坡上的墓地里有很多装饰着十字架的墓碑。
眼前是长崎湾碧蓝的海水。
伸子往墓碑上洒水。
其他的墓碑前还有三四个家庭也在扫墓。
町子的两只手正在捻布条。
町子:伯母,把您的木屐脱下来。那个带儿好像要断了。
町子掏出手绢垫在伸子的脚下,她拿起木屐,又从提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刀,麻利地开始穿木屐带。
望着町子手上的动作,伸子开口说道——
伸子:我说,町子啊,你还是把他给放下吧。
町子惊讶地望着伸子。
町子:放下什么?
伸子:浩二啊。
町子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手里的木屐。
伸子:病理学教室里的学生死了那么多,大家都是在一起学习的好朋友,所以我不会盼着就让浩二一个人活下来的。只不过,有一件事让我很不甘心。其实我很想把浩二的骨灰也埋在他爸爸身边,让我能好好地拜一拜,可是到现在什么也没有找到。只要能让我找到一件能证明那孩子已经死了的证据,我也就死心了,比如他父亲留给他的那块机械表,或是那支他心爱的奥诺托(注2)钢笔,哪怕是他的一小片骨头,甚至是他裤子上的一块儿碎片,什么都可以。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町子点点头。
伸子:那孩子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他己经死了,已经消失了,是不是?町子?
町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把修好的木屐递给伸子。
一位来扫墓的老年男子对着大家说——
老年男子:各位,马上就要到十一点零二分了。
所有人都站起身,望向爆炸地点的方向。
伸子也在町子的搀扶下站起身。
山下是被群山环绕的长崎市。
老年男子用手指着对面。
老年男子:就是在那儿升起来的,那片蘑菇云——人类根本就不该做这样的事啊。
15.浦上天主教堂
己经烧毁的教堂残骸。
对面立着一座箭楼形状的临时钟楼,在众多信徒的守护下,大钟鸣起。
16.墓地
远处传来浦上天主教堂的钟声。
正在眺望爆炸地点的众人全都低下头,挽起手。
町子为伸子打上阳伞。
墓地四周的树林里蝉鸣不已。
17.福原家,客厅(夜晚)
平底锅里的鸡蛋已经煎好了。
伸子把鸡蛋倒进盘子里。
她像往常一样,一个人低声地自言自语。
伸子:这是浩二最喜欢的煎蛋了,是町子送来的噢。
伸子把盘子端到餐桌上,然后把柜子上浩二的照片也摆到餐桌上。她坐到餐桌旁。
伸子:其实,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准备供饭了。因为我已经死心了。本来在找到确定的证据之前,我是不愿意相信你己经不在这个人世了的。我就是想要找到一点儿证据,所以连你的法事都被我回绝了。为了这个,你本家的大伯还跟我急了呢。不过,我现在已经死心了。今天,在你的墓碑前,我跟町子也说了,她也哭着答应了。要是你还活着的话,肯定己经跟她结婚了吧?说不定,这会儿町子的肚子都已经大了,搞不好我的孙子还是我亲自帮着接生的呢。——哎哟,我又唠叨上了。同样的话我都说了无数遍了。妈妈可真傻啊。
伸子抽搭了下鼻子,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然后开始孤零零地吃晚餐。
不知什么时候,浩二的身影出现在隔壁昏暗的房间里,他温柔地注视着伸子。
伸子无意中望了望隔壁的房间,不觉脸色一变。
伸子:是谁?
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隔壁的房间。
身着学生制服的浩二笑着回答——
浩二:是我啊。
伸子一下子愣住了。
伸子:浩二?你是阿浩吧?
浩二:您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把我给放下啊,妈!就是因为您一直也不死心,所以我总也出不来。现在我终于能出来了。
伸子:是吗?
伸子满怀深情地望着浩二。
浩二坐到伸子旁边。
浩二:您一直在找我吗?
伸子:那当然了。从爆炸完第二天开始,我就和町子两个人一直在找你。那会儿,长崎的街道上啊——
伸子说不下去了,泪水涌上眼眶。
伸子:长崎的街道已经像地狱一样了——太恐怖了,太恐怖了,已经恐怖到没有其他词能形容了,真是太恐怖了。
伸子用双手蒙住脸,哽咽不止。
浩二轻声说——
浩二:您不用再讲了,我大体上也能想象得到。你们俩跑了好多地方去找我吗?
伸子擦了擦眼泪,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道——
伸子:我总觉得说不定你还活着,说不定你就在什么地方,所以我把医大的学生可能会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我去了金比罗山、三山、滑石神宫,找了好几天。可是,哪儿都没有你的影子。你到底是怎么了啊?浩二。
浩二:我不都说了嘛,我一直在等着您彻底把我给放下呢,这三年来一直在等。
伸子:是吗?你总算是来了。
浩二:妈,您还好吗?
伸子:你不在了以后,我一直难过得不得了,有好几次我都想干脆死了算了,死了就能再见到你了。不过,我现在已经没事儿了。总算是活下来了。你呢?你还好吗?
浩二笑了,仿佛伸子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浩二:我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已经死了。妈,您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糊里糊涂的。居然会问我“你还好吗?”。
浩二捧腹大笑。
伸子:你还是那么爱笑啊。
浩二:因为悲伤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总是尽量能笑就笑。
伸子:是啊。你从小就是个爱笑的孩子。
浩二站起身,走到摆着相片的柜子前。
浩二:爸爸是因为肺结核去世的,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后来,还在上大学的哥哥在缅甸战死了,接着连我也死了,就剩下您一个人,很孤单吧,妈?
伸子:没办法啊。能活下来就已经非常幸运了。你看,有那么多家庭,因为原爆家破人亡,可是我不但活了下来,而且你爸爸盖的这座房子也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浩二坐到矮桌前,凝视着伸子的面庞。
浩二:妈,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啊。还是让吉田大夫给您好好量量血压吧。
伸子:吉田大夫也在原爆中去世了。不过,你爸爸的一个老朋友,村井大夫正在给我看病呢,他人很好,你放心吧。另外,一直到上个月,还有另外两家人一直住在这儿,就是和子一家和藤井夫妇,可把人吵死了。他们的房子都被烧毁了,没有地方住。不过,现在总算是安静下来了,可这房子也被糟蹋得差不多了。
浩二:藤井他们也在这儿住过啊?那其他人都怎么样了?
伸子:其他人?你是问隔壁的阿姨吗?她精神极了。那一带大伙儿都没事儿。再有就是你上海的大叔。他从上海撤回来的时候,身上就背了一个背包。可是,他儿子在原爆中死掉了,所以有一阵儿他也挺没有精神的。不过从去年开始吧,他一下子就来了劲头,现在说是正在做市场经纪,名字听上去挺好听的,其实就是做黑市买卖的。你这个叔叔本来就挺会做生意,这些日子可真是帮了我不少忙。
浩二:谁要听我叔叔的事儿啦!我想问的是另外一个人。
伸子:谁啊?
浩二:那还用问吗?
伸子微笑。
伸子:是町子吗?
浩二:您是在笑话我吗?
伸子:那姑娘现在可好了。已经当上小学老师了。
浩二:是吗?町子她当老师了?
伸子:是个很可爱的老师噢。
浩二:町子她是小学老师了?——真幸福啊,町子的那些学生。要是有这么一个老师在,整个教室都会明亮起来的。每个孩子都会愿意好好学习的,肯定的。
18.小学,走廊(浩二的想象)
四五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围在町子身边,嬉笑吵嚷。
19.福原家,客厅
浩二:我上一年级时候的那个班主任,您还记得吧?鳄口老师。大概50多岁,戴着个眼镜,那老太太简直就像个魔鬼一样。动不动就打人,用尺子。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话,你这个小混蛋!啪!
20.小学,教室(浩二的回忆)
鳄口老师戴着眼镜,板着脸,嘴里一边嚷着什么一边用尺子抽打男孩儿。
男孩儿连忙躲避。
鳄口老师满脸憎恶地继续抽打。
21.福原家,客厅
浩二:打得人可疼了,血都打出来了。就在这儿,你看,都落下疤了。
伸子:你这孩子,还是这么能说,一点儿都没变。
伸子被逗笑了,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
男孩的声音:阿姨,晚上好。
小学生武志手里拎着灯笼,推开门,满头大汗地走进来。
伸子回过头。
伸子:吱呀,是武志啊,出什么事了?
武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武志:我妈妈,我妈妈的肚子……
伸子:是开始阵痛了,对吧?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伸子站起身,迅速地把书包和上衣抓在手里。
浩二与站在厨房里的武志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
武志也笑了。
伸子:让你久等了。
伸子和武志快步跑出门。
浩二望着他们渐渐走远,转过身无比怀恋地慢慢走上楼梯。
22.同上景,浩二的房间
房间里摆放着一个大书架,一台手摇式留声机和唱片盒,墙上挂着油画,书桌上堆着一摞笔记本和好多文具,还有浩二心爱的照相机,仿古的沙发,整个房间充满知性味道。
浩二走进房间,留恋地望着书架,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桌上。
桌上摆着他和町子两人的合照。
他走到留声机旁,打开盖子。
浩二从柜子里拿出唱片,打开封套。
门德尔松的音乐响起。
23.同上景,浩二的房间(浩二的回忆)
不知不觉,画面变成若干年前,还在上高中的浩二与町子正一起坐在沙发上听唱片。
留声机的转速减慢了,所以两个人都要去摇摇把,两只手碰到一起,浩二紧紧地握住町子的手。
24.同上景,客厅(浩二的回忆)
若干年前。伸子正在准备红茶。
二楼传来门德尔松的音乐,曲速忽然慢了下来。
伸子奇怪地望着楼上。
25.同上景,浩二的房间(浩二的回忆)
浩二和町子拥抱在一起。
可是,音乐的速度越来越慢,浩二慌乱地摇起摇把。
26.同上景,客厅(浩二的回忆)
唱片的速度终于恢复了正常。
伸子松了口气,把红茶倒进杯里。
27.同上景,浩二的房间(浩二的回忆)
浩二拼命地转动留声机的摇把。
那身影又变回孤身一人的浩二。
28.同上景,浩二的房间(回忆结束)
浩二手里拿着唱片套。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唱片上。
浩二把唱片放回封套里。
浩二的身影消失了,悬在半空中的唱片套回到了柜子里。
浩二似乎已经离开了房间,房间的拉门自己关上了。
29.马路上
天空下着雨。
坡道上泥泞不堪。伸子一只手打着伞,一只手拎着沉重的工具箱走上坡道。
她的下半身已经全都湿透了。
一群要去上学的孩子从伸子身边跑过,他们有的光着脚,有的穿着木屐。
声音:早上好。
伸子抬起头,原来是町子打着伞,手里领着一个男孩儿从泥泞的路上走过来。
町子:您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
伸子:孩子到早上五点才生出来。在小菅町那边。
町子:是顺产吗?
伸子:足足得有七斤半,可是个大个子。
町子:那您昨天晚上肯定整宿没睡,累坏了吧?
伸子的目光投向町子手里领着的那个男孩。
町子:这孩子一直跟我哭,说他没有伞,一下雨就不能上学。没办法,我只好去他家里接他了。
伸子:哎呀,不错啊,小伙子,可以和老师一起上学。
町子:这些孩子都有些营养不良,要是感冒可就麻烦了,所以学校的意思是下雨天就可以不用上学了,可孩子们无论如何都想要去学校。
伸子:真可爱。
町子:伯母,您好好休息吧。
町子笑着和男孩走远了。
雨还在下。
30.福原家,客厅
窗外还在下雨。
昏暗的室内。伸子在榻榻米上摆好枕头,躺下,闭上眼睛。
屋顶有些漏雨,接水的水桶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浩二出现在伸子的枕边,忧心忡忡地望着伸子。他身上穿着立领的学生服,外面套着白大褂。
浩二:妈,您还好吗?您身子本来就弱,还到处跑。妈,您的身体可没那么结实,一定要当心点儿啊。
浩二侧身躺在榻榻米上,一只手撑着头,仔细凝视着伸子。
浩二:本来我还想着,等我正式当上医生以后,就可以让您少受点儿累了。——我想起来了。我刚考上医大的时候,我们不是一起到本家去打了个招呼吗?那个看上去很吓人的大伯高兴得不得了,一直跟我说让我好好学习,考个好成绩,将来接着读博士,拼命搞研究,争取得个诺贝尔奖什么的。我一听就火了,我对诺贝尔奖什么的根本没有兴趣。比起搞研究来,我更喜欢临床医学。长崎县是全日本岛屿最多的一个县,所以很多小岛上根本就没有医生。我的理想就是到那些离岛上去当医生,为那些贫苦的百姓和遭遇不幸的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我把这个想法一说,大伯马上就急了,跟我嚷嚷着:理想能当饭吃吗?我们出学费让你念书难道是为了让你去给那些穷鬼看病吗?最后我们大吵了一通,妈妈您当时还拼命跟他们道歉说,“对不起,都怪我没管教好,养出这么一个任性的儿子。”后来,我还给您道了歉,可是我刚说完“妈,对不起”,您就冲我吐了吐舌头,然后跟我说“没关系,我相信你”,当时听您这么一说,我真是开心极了。
伸子翻了个身。
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
伸子坐起来。
伸子:哪位啊?
声音:是我,上海的大叔。
伸子站起身。
伸子:快请进。
浩二的身影消失了。
房门打开,浑身湿漉漉的上海大叔抱着一堆东西走进来。他身上穿着新款式的黑色塑胶雨衣,脚上的长靴也是簇新的。
上海大叔:哎哟,外面的雨太大了。
上海大叔从包里掏出大米、味噌、油瓶等物品。
上海大叔:我搞到了点儿味噌,这可是产自岛原的上好味噌。还有这个,香皂,是从进驻的美军那里倒来的。
伸子接过香皂,闻了闻味道。
伸子:啊,好香啊。
上海大叔:美国居然能做出这么奢侈的玩意儿,而我们竟然一直在和这样一个国家打仗,傻不傻啊!你上次不是说想要点儿纱布吗,接生时候用的。这可真不好找啊。我现在打听出了一条道,还不知道行不行,你再等一等啊。
伸子:多亏您了,他叔。
伸子准备茶水。
上海大叔:最近,警察管得又严了。没辙啊,都得吃饭啊。你说黑市不好,你倒是把国家给治理好了,让我们能不靠黑市也吃得上饭啊!简直是扯淡。
伸子:我得给您多少钱啊?
上海大叔:不用不用,我靠卖给别人赚钱呢。
伸子:那哪儿行啊,至少给我按公价算吧。现在公价也是一个劲儿地涨啊。
上海大叔伸出五根手指。
上海大叔:那你就给我这个数吧。香皂算是我送的。这块,你帮我送给那个叫町子的姑娘吧,那姑娘真不错。
伸子:谢谢您。她一定会喜欢的。
上海大叔:我一直想问你来着,那姑娘早晚是要嫁人的吧?
伸子不由得一怔,抬起头。
上海大叔:还是说,她准备为浩二守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了?
伸子急忙摇头否认。
伸子:没有,没这事儿。只要有合适的,她想什么时候嫁人都可以。
上海大叔把身子靠上前。
上海大叔:那我给她介绍个人吧。这男的,人不错。虽然没上过大学什么的,不过现在这年头,也没人看什么学历啊社会地位之类的了。你要知道,伸子,这场战争下来,已经有三百万年轻男子丢了性命。现在男人已经不好找了,所以有合适的就赶紧先谈着吧。你说呢?
伸子犹豫地回答道——
伸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町子她好像不会去相亲的。
上海大叔:为什么?就先见一面呗,她要是不喜欢可以不答应啊。
伸子:可是,现在已经是民主社会了,她肯定是想自己找对象的吧?
上海大叔:民主社会,指的是这个意思吗?
伸子:当然啦。结婚得要两个人都愿意才行。我也希望町子能自己找到自己喜欢的人。
上海大叔一下子泄了气,兴趣索然地说——
上海大叔:你就这么说吧,说不定哪天她就被哪个满嘴花言巧语的花花公子给骗到手了。
伸子:满嘴花言巧语的花花公子?——比如说,像大叔您这样的?
上海大叔一愣,张大嘴笑了。
上海大叔:我说你啊,我可真是服了你了,你还真敢说啊。那我先走了。
上海大叔站起身。
上海大叔:你要是有什么事儿记得随时招呼我。不过你刚才可真吓了我一跳,满嘴花言巧语的花花公子,我是吗?
上海大叔笑着走出门。
伸子坐在地台上,深有感触地凝视着美国产的香皂。
香皂上裹着一层蜡纸,装在一个漂亮的盒子里。
31.同上景,门外
雨停了,夕阳染红了天边。
房檐上雨滴还在滴落。
路面潮湿。
富江正在把雨伞晾出来。町子手里抱着一个布包走过来,包里装的是唱片。町子和富江打招呼。
町子:您好。
富江:哎呀,是町子老师啊。
町子:哎哟,别叫我老师啦,怪不好意思的。
町子羞答答地笑了。
32.同上景,厨房。
夕阳照进屋里。
伸子正蹲在灶台前往里面添柴火。
町子:雨总算是停了。
伸子站起身,望向窗外。
伸子:都说秋天的雨下起来就没个停,还真是下了好长时间啊。
町子坐在地台上,打开裹着唱片盒的包袱皮儿。
町子:伯母,我是来还唱片的。
伸子:音乐会,办得怎么样?
町子:棒极了。音乐教室里来了得有二十位老师。大家都围着留声机坐成一圈。教导主任的老家在农村,所以给我们带了好多蒸熟的山芋来。主任说,欢迎大家一边吃山芋一边进行艺术欣赏,不过,请一定不要放屁,否则会影响艺术欣赏的。逗得大伙儿一通狂笑。
伸子:好开心啊。
町子和伸子并肩坐到灶台前。
町子:伯母,我跟您说,最后一段我们听的是门德尔松的曲子。结果,音乐刚开始没一会儿,有一个老师突然给哭了。
伸子:是女老师吗?
町子:是个男老师。刚从战场回来的。后来大伙儿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出征的那天,他在自己房间里听的就是这首曲子。当时他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打算把它当成自己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首曲子。在南方战场上,他的战友几乎全都战死了,他虽然也身负重伤,但总算是捡回一条命。现在他回家了,而且又听到了这段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听到的门德尔松,所以心里非常激动。听了小黑这席话,大伙儿全都哭了。
伸子:小黑?
町子猛地站起身。
町子:是那个老师的外号。他姓黑田,孩子们天天都叫他小黑小黑的,弄得我们也都跟着这么叫了。
伸子:小黑老师是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回到家乡了,那他家里人呢?
町子:他母亲和妹妹都在原爆中去世了。
伸子:那他现在是一个人?
町子:是的。——我先把这个放回去。
町子拿着唱片走上楼。
33.同上景,浩二的房间
拉门被推开,町子走进屋内。
町子把唱片盒放回柜子里,坐在沙发上,向身边的留声机望去。
34.同上景,浩二的房间(町子的回忆)
明亮的电灯下,浩二和町子围在暖桌旁掰手腕。
好像当时正在过年,二人都穿着和服。
町子两只手都用上了,拼命想把浩二的手腕扳倒。
浩二惨叫了一声,眼看就要输了,不过转眼间他又用力扳了回去。
二人双手紧握。
好像有开门的声音,两人慌忙分开,脸上都是一副故作镇定的表情。
35.同上景,浩二的房间(回忆结束)
伸子端着餐盘走进屋,盘子上摆着两杯红茶。
伸子:他大叔从黑市上买的糖还剩了一点儿。一起喝杯红茶吧。
町子:哎呀,太棒了。比起山芋来,还是红茶更配肖邦和门德尔松啊。
伸子坐到町子身旁。
町子喝了一口红茶。
町子:伯母,您有一阵儿经常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间屋子里吧?去年还是前年来着?
伸子:我一感到寂寞就会来这间屋子里坐坐。我总觉得好像还能再看到他似的。
町子:那时候,傍晚我过来时,进门喊您,您也不应声。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就赶紧上楼到这间屋子里来找您,然后就看见您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您的影子也淡淡的。伯母,您那会儿简直就像个影子一样,好像一碰您,您就会消失到墙壁里似的。我试着叫了您一声,然后您马上就站起来了,我一下子就松了口气,还好,您还活着。这种情况发生过好多次呢。
伸子:那会儿你因为担心我,经常住在这儿陪我。就在我旁边铺床被子。
町子:好像常常是我先睡着,还总打鼾。
伸子低下头。
伸子: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才能撑到现在。
町子: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啊,伯母。浩二是我最喜欢的人,要是他的妈妈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和他交待啊?我能撑到现在也都多亏了您,多亏了能一直待在您的身边。浩二死后,要是您也跟着去了的话,我肯定是活不下来的,肯定的。所以,我也是多亏了您才能活到现在的啊。
伸子:我好开心啊,能听到你这么说。不过,町子啊——
町子:哎。
伸子:上次扫墓时我不也跟你说了吗?都己经三年了。你也该把他放下了,别再想着他了。
町子摇了摇头。
町子:把他放下?您是要我把他给忘了吗?我做不到啊。我以前不是跟您说过吗,伯母?我这辈子就想守着浩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下去了。
伸子:可是,浩二听了你这话会怎么想?他会高兴吗?
町子:他会的。我们都已经说定了,要是有来生,我们还是会在一起的,伯母。
町子泪水夺眶而出。
伸子: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哭了。
厨房里传来开门的声音。
36.同上景,厨房
富江探进头来。
富江:福原太太,在家吗?
伸子从楼梯上往下看了一眼。
伸子:我就来。
富江:说是要给每家发沙丁鱼。好像打上来不少呢。让赶紧去工会办公室,别忘了带上锅。
伸子:来了来了。
町子:我去吧。
町子跑下楼,穿好木屐,从厨房里拿起一口锅。
伸子:今天晚上一块吃晚饭吧。我来做盐烤沙丁鱼。
町子:好的。
町子回完话,跑出门外。
37.同上景,门外
町子和富江并肩跑下坡道。夕阳西下。
38.同上景,客厅(夜晚)
穿着睡衣的伸子正在十字架前双手合十祈祷。
伸子:耶稣,玛利亚,约瑟夫,请赐予我永远的和乐安宁。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
伸子回过头,发现浩二身着睡衣,正躺在伸子的被窝里对她微笑。
伸子:你来了。
浩二:妈妈的味道。
伸子:你这孩子,就是一直想要和妈妈一起睡。都上小学四年级了,居然还会尿床,可把大家吓了一跳。
浩二不好意思地笑了。
浩二:为什么我都那么大了还会一直尿床呢?
伸子:长崎的雨又多,被子总也晒不干,可把我头疼死了。
浩二忽地坐起身。
浩二:可是,妈,您好像从来也没跟我发过火,就算我尿床了。
伸子:是吗?
伸子站起身,关上门。
浩二:您不知道,我有多感谢您。那时候,我自己都己经觉得丢脸丢得不行了,要是您再训上我两句,我肯定想死的心都有了。所以,我曾经跟町子聊过,要是以后我们的孩子尿床了,一定不要骂他。
伸子不由得心里一动,她凝视着浩二。
伸子:——你跟她连这个都聊过了?
浩二:是啊。我们还商量过结婚典礼要怎么办呢。
伸子:是吗?你们想怎么办?
浩二:典礼要在浦上天主教堂举行。然后邀请解剖学的教授川上先生当介绍人。问题就是该穿什么衣服好。战争还没结束,所以我就来身土不拉几的卡其布衣服将就了,不过,町子嘛,无论如何也得让她穿件婚纱礼服。就像电影里演的那种,带纯白蕾丝的那种。背景音乐当然是门德尔松。哒哒哒铛、哒哒哒铛、哒哒哒铛。
浩二嘴里哼着旋律,平躺在被子上,仰望着天花板。
浩二:町子,她怎么样了?
伸子:你看得到我,却看不到她,是吗?
浩二:是我故意不要看她的。看到她,我会难受的。——她还是那么漂亮吧?跟以前一样。
伸子:妈妈能活到现在,全都亏了她啊。我最难受的那会儿,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浑身乏力,连上门口那个坡都得歇好几次,白天吃不下饭,晚上又睡不着觉。那时候町子每天都到家里来陪我,给我做饭,还帮我打扫卫生,洗衣服,简直就像我的儿媳妇一样。
浩二:是吗,她真是够能干的啊。
伸子:我真的很感谢町子。
浩二:妈,您不用谢。您让町子干什么都行,别忘了,那可是我媳妇儿啊。
伸子:应该说,她本来是要当你媳妇儿的吧?
浩二气鼓鼓地盯着天花板。
伸子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
伸子:浩二啊,最近我一直在想,我们不能总这样下去。——如果町子碰到了她喜欢的人……
浩二:她喜欢的人?那人是谁?
伸子:我是打个比方。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那不管是我还是你,都得要放她走才行啊。
浩二:我不要,我才不要放她走呢——绝不。
浩二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伸子:浩二,你冷静一点,好好想想。从原爆那天开始,已经过去三年了。町子已经完全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了。
浩二:那,她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吗?
伸子: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么好的姑娘,身边肯定有人想要把她娶进门吧。
浩二坐到伸子身旁。
浩二:就算她身边有人,肯定也是骗子。町子虽然脑筋很聪明,但完全不通世事。搞不好就会被那些巧舌如簧的花花公子给拐跑了。
伸子:町子那姑娘可有主见了。只要是她能看上的人,准没错。
浩二:那不就是我嘛!町子能看上的人就只有我了。我说妈,你到底是不是我这边儿的啊?还是说你打算支持那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歪瓜裂枣?町子的心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伸子:你说的没错,本来就应该像你说的这样,可是——浩二啊,你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对吧?这一点你要好好想清楚啊。
眼看着泪水涌进浩二的眼眶。
伸子不由得想要把浩二揽进怀里。浩二的身影一下子从伸子的手边消失了。
39.列车中
火车里挤满了人。
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也站满了人。
车篷已经破了,风一个劲儿地刮进来。
町子被挤到车厢壁边上,几乎要被挤扁了。她两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学生风见民子。
民子满头大汗,拼命咬牙坚持着。
车厢剧烈地晃动。
汽笛声无比凄厉。
40.复原局,门外
谏早市政府一座古老的木质建筑物。
大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复原局办事处”。
41.同上景,室内
从市政府里临时租用的一间布置简陋的办公室。
接待处有七八个人正在等着办手续。
每个人都衣衫褴褛,神情黯淡。
町子和满头大汗的民子也在其中等待。
一个人在柜台前办好手续,走出房间。
满头白发的职员喊道——
职员:下一位。
町子拉着民子站起身,走到柜台前,递上自己的名片。
町子:我是长崎市天神小学的教师,我叫佐多町子。我们班上有个孩子,她家里是战后刚从海外撤回来的,她父亲从军了,她想打听一下父亲的消息,所以我就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町子对蹲在一旁的民子说——
町子:小民,让你问什么,爷爷都已经告诉过你了吧?
民子点点头,走上前。她抓住柜台边,拼命探出身子,一脸紧张的表情,说道——
民子:我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我父亲参军了。他的名字叫风见滋。我家里还有一个爷爷,不过他生病了,起不来床。所以,他让我拿着这封信来问问我父亲现在怎么样了。我是和老师一起来的。
民子把明信片递给职员。
职员点点头,接过明信片,然后取出记录簿,开始翻查。
民子一直紧盯着职员手上的动作。
町子紧张地等待回信。
在认真比对了明倍片与记录簿以后,职员略带犹豫地开口了。
职员:你的父亲,他……
民子目不转睛地等着职员往下说。
职员探出身子,横下心来,开口说道——
职员:你的父亲已经在菲律宾的一个叫碧瑶的地方战死了。
民子大吃一惊,她瞪大了眼睛。
泪水涌上民子的眼眶。
町子轻轻地把手搭在民子的肩上。
民子努力开口说道——
民子:我来的时候,爷爷嘱咐过我。他跟我说,如果我父亲已经战死了,就请办事员叔叔把我父亲战死的地点和他战死时的情况,他战死时的情况帮忙给写下来。
职员点点头,拿出一张纸,开始写起来。
町子紧紧搂住民子的肩膀。
职员写好后,把那张纸叠好,塞进信封,交给民子。
职员:我在这里已经写下了地点和当时的情况,请你把它交给爷爷吧。
职员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民子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她离开柜台,一边吸气,一边郑重地把信封放进自己的口袋。
町子坐在民子面前,两手扶住她的肩膀。
町子:可怜的小民。
民子点了点头,努力地开口说道——
民子:爷爷嘱咐过我,无论碰到什么事情都不能掉眼泪。爷爷说,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我妈妈已经死了,所以我必须要坚强。我绝不能哭。
町子一把抱住民子,放声大哭。
敝旧的办公室里坐着好多民众和政府职员,大家全都心酸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民子紧紧抱着町子,拼命想要忍住眼泪。
42.福原家,厨房
傍晚。
町子和伸子对坐着,表情肃穆。
伸子:那个小姑娘真的一直也没有哭吗?
町子点点头。
町子:我真希望她也能大哭一场就好了。当时就我一个人在那儿哭个不停,我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干什么去的!我一个当老师的却什么忙也没帮上。我究竟算什么啊?真是太丢脸了。
町子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
伸子安慰道——
伸子:这不挺好的嘛。你陪着那个姑娘一起去了复原局,还为她大哭了一场。她心里肯定会很高兴的,有你陪着。
町子摇了摇头。
伸子抚摸着町子的肩膀。
伸子:有人送了我一点儿飞鱼干,你在这儿吃了再走吧。
町子:谢谢您。不过,今天晚上工会要开会。
町子站起身,把手里拿着的桔梗放在桌上。
町子:这是浩二最喜欢的桔梗。己经有卖的了。
町子行了个礼,走出门外。
43.坡道
美丽的夕阳染红了半空。町子在暮色中走下坡道。
富江正站在外面和邻居聊天。
町子从旁边走过,和富江打了个招呼。
暮色中,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
44.福原家,浩二的房间
夕阳的余晖洒在浩二的书桌上。
伸子手里拿着一个花瓶走进屋,她把花瓶摆在桌上,花瓶里插着一朵花。
伸子:浩二,你怎么了?
伸子走到留声机旁,从柜子里取出一张唱片。
伸子:上次你走的时候满脸忧伤,我一直很担心你呢。好久没有听你喜欢的音乐了吧?我来给你放一段吧。
伸子把唱片放到留声机上,转动摇把。
身穿白衬衣的浩二出现在昏暗的房门口,静静地望着伸子。
伸子放好唱针,房间里响起门德尔松的音乐。
伸子坐到沙发上,她抬起眼,看到了浩二。伸子笑了。
浩二举起双手,开始模仿指挥的动作。
浩二的背后出现一个交响乐团。
在浩二的指挥下,乐队开始演奏。
伸子面带笑容望着眼前的一幕。
浩二的指挥结束后,乐队消失了。
浩二:我以前一直想当个音乐家。当个指挥。
伸子:哎呀,你不是想当电影导演的吗?还给你特别崇拜的伊丹导演还是小津导演写过信来着。
浩二:是啊。
伸子: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好像还说过想当小说家呢,为这,还跟你哥哥打起来过。
浩二笑了。
浩二:是有这么回事。我哥跟我说,你靠写小说能养活自己吗?我一听就急了。
伸子:你明明打不过你哥哥,还跟他动手。
浩二:他可是柔道二段啊。肩膀还不得有这么宽。他可真像爸爸,那体格。
伸子:可是你哥哥最后一次来见我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浩二:他来见过您?
伸子:哎呀,不就是你考上大学那年。四月九日。你哥哥战死的那天。
浩二:噢,您说的是在梦里见到的他啊。是那天晚上吗?
45.同上景,厨房(回忆)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室内。
长子谦一无精打采地坐在地台上。他身上的军装破烂不堪,浑身都湿透了。
伸子躺在昏暗的客厅里,她窝在被子里,痛苦地呻吟着。
伸子想要叫喊,却叫不出声。
想起也起不来。
谦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出厨房。
门外的阴影里站着一群衣衫褴褛、衰弱不堪的士兵。他们身影交错,都在探着头向屋内张望。
谦一加入到队伍当中,带领着士兵们向雨中走去。
客厅的门“哗啦”一声被用力推开,伸子探出头来。
浩二从楼梯上下来。
浩二:妈,您怎么了?
浩二打开电灯。
伸子面色惨白,她低声说道——
伸子:你哥哥刚才来过了。
浩二:啊?
伸子:就在那儿。他满脸胡子拉碴的。
浩二向伸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板上有一片水渍。
伸子:他一定是己经战死了,肯定是的。
伸子突然用双手遮住脸,放声痛哭。
46.同上景,浩二的房间(回忆结束)
浩二坐在伸子旁边。
浩二:哥哥他特意回来见了您一面啊。他肯定是特别特别想您吧。
伸子:他可是大老远地从缅甸赶回来跟我告别的啊。浩二,你怎么一直也不来看我呢?明明离我这么近。
浩二忧伤地望着伸子。
浩二:我说,哥哥可是在丛林里徘徊了好多天,每天脑子里就光想着您,盼着一定要再见您一面啊。可是,我呢,我压根儿就没有跟您道别的时间啊。我可是一瞬间就消失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伸子连忙安慰浩二。
伸子:是啊是啊,你是突然间就消失了。浩二啊,对不起,妈妈说错话了。
浩二:在出征的前一天,哥哥曾经跟我说,浩二啊,你一定要读理科,千万不要学文。然后毕了业一定要当医生,好好守着妈妈。当时,哥哥的表情可吓人了,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在留遗言一样。所以,没办法,我只好听从哥哥的劝告,报考了长崎医大。
伸子:那时候我还想,如果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就可以暂缓入伍,而且就算毕了业要参军,也是一名军医,应该不会死在战场上的,所以一直很放心,没想到……
浩二:结果还是一样啊。
伸子:是啊。
浩二:没办法,我的命运可能就是这样的吧。
伸子:命运?
伸子困惑地望着浩二,摇了摇头。
伸子:不是的。遇到台风啦、海啸那些无法防止的东西才是命运,可是这明明是可以防止的啊。这是人类有计划地实施的惨烈的悲剧。你不觉得吗?
浩二点了点头。泪水忽然涌上眼眶。
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了。
伸子:浩二,浩二,你怎么了?你一伤心就会消失,是吗?
伸子凝望着浩二消失的地方,那里一片黑暗。
47.墓地
月光照在十字架上,墓地一片通明。
汽船从海上驶过,汽笛鸣响。
48.福原家,浩二的房间
月光从窗口射进屋内。
室内微亮,身着高领衫的浩二窝在沙发上。
他的胳膊肘顶着膝盖,双手抱着头,一副非常忧伤的表情。
楼下传来摆放餐具的声音。
浩二忽地站起身,从楼梯上向下望去。
伸子正在客厅里准备餐具。
49.同上景,客厅
桌上摆着一根点燃的蜡烛。
伸子正在往碗里盛掺了萝卜叶的稀粥。
桌上还摆着飞鱼干和咸菜碟。
伸子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伸子:主啊,愿您保佑我们,感谢您赐予我们丰盛的食物,阿门。
伸子抬起头,发现浩二站在面前。
伸子:哎呀,你来了。
浩二:您这是怎么了?又是点蜡烛又是祈祷的,搞气氛呢?
伸子:你这傻孩子。现在停电了。一会儿就来电。
浩二打量着桌上的饭菜。
浩二:您吃得也太寒酸了。助产妇的工作应该算是重体力活儿吧,您这卡路里的摄入够量吗?
伸子:没事儿的。产妇家里都会请我吃顿好的。你吃吗?
浩二摇了摇头。
浩二:我吃不了了。妈,您快吃吧。
伸子拿起筷子,开始喝粥。
浩二一直凝视着伸子。
浩二:啊,好想吃一口您亲手做的饭团啊。就是那种沾满了海苔末的。
伸子:你想吃那个啊?
浩二:开运动会中午休息的时候,大家全都开始吃便当。您做的饭团是最好看的。标准的正三角形,每个角都特挺拔。真美味啊。
伸子:我还没出嫁的时候可是练了好久呢。
伸子双手做出捏饭团的动作。
伸子:刚出锅的米饭挣上芝麻和盐,这样一捏,可烫可烫了,手都被烫得通红。一开始你姥姥总是骂我,你看,饭粒又掉了!慢慢地,终于有一天我也可以捏出很漂亮的三角形饭团来了,那时候我感觉自己又学会了一样女人的法宝。
浩二:我姥姥那会儿经常说,长崎人,又讲究吃又讲究穿。
伸子:是有点奢侈啊,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
浩二:您还记得吗?咱俩在中华街吃过一次烩面。
伸子: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浩二猛地站起身,走向门口。
浩二:就是那一次,我不是被宪兵队当成间谍给抓走了吗?
室内的景象变成四年前的某个白天。
50.同上景,玄关处(浩二的回忆)
身着卡其布制服、胳膊上绑着袖章的宪兵队队长带着两名手下,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
浩二过来了。
队长:你就是福原浩二吗?
浩二:是啊。
队长:我要以间谍罪逮捕你。
浩二:啊?我吗?为什么?
士兵二话不说,上来就给浩二戴上了手铐。
浩二:为什么说我是间谍啊!
队长:闭嘴!
队长一拳打在浩二的脸上。
浩二光着脚就被他们给带走了。
51.坡道(浩二的回忆)
浩二手上戴着手铐,被宪兵队队长和手下们押着走下坡道。
富江惊讶地望着他们走过。
52.福原家,客厅(浩二的回忆结束)
浩二站在客厅里继续讲述。
浩二:他们大喊着“你这个卖国贼”,把我暴打了一顿之后就扔进了一间小黑屋里,我正在那儿发愁,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的时候,您就来救我了。
伸子:我可真是被气坏了。你怎么会是间谍呢!我到宪兵队那儿问他们,我儿子到底干什么了?他们说,你在运动会上拍照片的时候,拍了他们的高射炮阵地,照片被他们在你洗相的那家照相馆里给发现了。于是我就让他们把照片拿给我看,好不容易要来照片后,我这一看,十六张照片里只有一张上面有那个阵地。可把我气坏了。我觉得跟他们这群底下人说也没用,还是得找司令官。所以就闯到司令官办公室去了。
浩二:妈,您可真厉害。
伸子:我必须得救自己的儿子啊。好不容易见到司令官以后,我就跟他说,这些照片里只有一张照片的角上拍上了一点儿高射炮阵地,而且还拍得模模糊糊的,怎么能因为这个就认定我儿子是间谍呢?要是间谍的话,应该拍好多好多张才对啊。我的儿子绝对不会是什么间谍。他正在为了报效祖国而努力学习,他是天皇陛下的忠诚子民。听我这么一说,司令官笑了,然后说:“我知道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的儿子被释放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浩二:我被人从那个牢房一样的小黑屋里拽出来,带进司令官办公室以后,竟然看见了您。真是吓了我一大跳。那个肩膀上戴着金色肩章的司令官对我说:“你有一个好妈妈啊。要是没有她,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泄露国家机密的重犯了。”回家的路上,我俩不是去吃了顿绘面吗?边哭边吃的。
伸子:啊,你说的是那次啊。
53.食堂(回忆)
狭小的食堂。
伸子和浩二坐在食堂的角落里,一边哭一边吃烩面。
浩二:妈,好恶心啊,你把鼻涕都吃进去了。
伸子:你给我闭嘴!你以为我这么辛苦是为了谁啊!
伸子不停地用手绢擤鼻涕。
浩二伸出手,把伸子脸颊上粘着的蔬菜粒取了下来。
54.福原家,客厅(回忆结束)
伸子呵呵地笑了。
浩二:妈妈,您在一些小事儿上经常会犯糊涂,闹笑话,把我逗得不行。可是遇到大事,听您的话准没错。所以,从那天以后,町子的事我仔细想了好久。
伸子:想得怎么样了?
浩二坐到伸子身边。
浩二:要是町子作为我的媳妇儿一直住在这儿,照顾您一辈子的话,您也幸福,我也高兴。——可是,这是不对的。因为我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町子应该把我忘了,再找一个人,如果可能的话,应该再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虽然这种人根本就不存在。不过,如果,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虽然我觉得是不会有了,可是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的话,町子应该嫁给那个人。就算我和您都会感到很寂寞,我们也要忍住。因为这才是对町子真正的爱。
伸子点点头。
浩二:我希望町子能够幸福地生活,事实上,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愿望,这是那些和我一样在原爆中去世的好几万人共同的愿望。町子必须要替我们幸福地活下去。对吧,妈妈?
伸子不住地点头。
伸子:你居然能这么想,真了不起。不愧是我的儿子。
电灯亮了。
伸子:哎呀,来电了。
厨房里,炭炉上的水壶冒出热气。
伸子站起身,来到厨房。
门外有人说话。
声音:晚上好。
伸子:请进。
上海大叔推开门,站在门口。
伸子:哎哟,是您啊。
上海大叔:收音机修好了。我给你换了两个真空管。
上海大叔把收音机放到架子上,插上电线。
浩二坐在屋里,远远眺望着上海大叔。
上海大叔转动收音机上的旋钮,里面响起音乐声,是一首流行歌,《令人憧憬的夏威夷航线》,旋律活泼得令人感觉不适。
浩二皱了皱眉。
上海大叔哼着歌打开提包,取出里面的货物。
上海大叔:我搞到了点儿好东西。这是从驻军那儿弄来的花生酱。这是面粉。回头蒸个蛋糕,抹上花生酱一吃,太美味了,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伸子:太感谢了。我给您拿钱去。
伸子取出钱包,顺手把收音机给关了。
上海大叔:不着急,你什么时候方便了再给也行。
伸子:还是现在给您吧。一共多少钱?
上海大叔:你给我三百就行了。
伸子:那,给您五百。
伸子从钱包里取出钱。
上海大叔:上回从驻军那儿搞到的香皂,你帮我送给那个可爱的小学老师了吗?
伸子:她可喜欢了。让我一定跟您说声谢谢。
上海大叔:上回说要给她介绍的那个人,我已经把人给回了,没辙啊。其实那个人真不错。
伸子:实在是对不起。您喝杯茶再走吧?
上海大叔:不了不了,我这儿还有活没忙完呢。
上海大叔拿起包正准备出门,又恋恋不舍地走了回来。
上海大叔:那个姑娘的婚事虽然是吹了,不过,伸子,你自己呢?你还打不打算再嫁人?
伸子:我?——您说什么呢?别拿我开玩笑了。
伸子的脸红了。
上海大叔:我是认真的。你就这么一个人过日子哪行啊,得找个可靠的男人保护你啊。
伸子笑着说——
伸子:那,您有合适的人吗?
上海大叔坐到地台上。
上海大叔:有啊。
伸子:咦?是大富翁吗?
上海大叔:虽然谈不上那么有钱,不过,过日子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伸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认识吗?
上海大叔:是你很熟的一个人。
伸子:谁啊?
上海大叔:简单点儿说,就是我啊。哈哈哈哈。
伸子也笑了。
伸子:他叔,你可真会开玩笑,呵呵呵。
浩二站在上海大叔的背后,气冲冲地挥舞着双臂。
上海大叔:那我先走了。哈哈哈。
上海大叔笑着打开门,走出去。
浩二愤怒地说——
浩二:妈。快点儿撒盐(注3)。
伸子:哎呀,你都看见了?
浩二:他要搞什么啊?这大叔!太龌龊了。妈,您也是,为什么跟那个不要脸的大叔开那种没品的玩笑,还在那儿有说有笑的,就不应该让他进门,那种人!
伸子提着水壶走进客厅,她一边把茶叶放进茶壶里,一边对浩二说——
伸子:我都明白。你大叔对我有意思,这点我还是能感觉出来的。我就是靠着这个,从他那里便宜地买点儿糖啦、面粉之类的黑市货品。
浩二:您这也太狡猾了。一点儿都不像您。
伸子:是啊,确实有点狡猾。我以后不会再从你大叔那儿买这些黑市货了。不过,浩二啊,你大叔他可不是什么坏人啊。
浩二:您这想法也太天真了。您这个人,就是人太好了。
伸子:不是的。我也不是多好的人。这三年来,日子过得一直很苦,我被人骗过,借给亲戚的钱又要不回来,以前和我特别好的朋友也背叛了我,真是遇到过不少糟心事。不过,你大叔他绝对不会在关键时刻背叛别人。虽然他和你爸爸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你爸爸是女子中学的老师,是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而你大叔是个没什么教养的粗人。可是,如今这个混乱的时代里,有时候,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得像你大叔那样,什么都不在乎,说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这个人,看到谁遇到坎儿了,一定会伸手拉一把的。不过,既然你不喜欢他,我以后不会再跟他买那些黑市货了。
浩二不高兴地说——
浩二:我知道了。不过,我要是见到爸爸,肯定会把这事告诉他的。他要是发起火来,我可不管。
伸子:不要啊,可别告诉你爸。
浩二:我会告诉的,绝对的。
浩二耸着肩膀,满脸不痛快地走了。
伸子目送着浩二的背影,忽然感觉有些滑稽,不由得露出微笑。
55.农家的庭院
院子里的树木叶子已经开始变黄了。
温暖的阳光照在外廊上,来给婴儿洗澡的伸子一边和产妇和代聊天,一边把澡盆里的水倒到院子里。
和代怀里抱着婴儿。
和代的女儿和儿子站在外廊上悄悄往这边看。
伸子:没事儿的,没事儿的。母亲的本能是很厉害的。你只要一心想着我要把这孩子养大,奶水自然就会好的。当然了,多摄入点蛋白质也很重要。不过,你可千万别总想着怎么还没奶,怎么还没奶,着急对你可不好。生小堇那会儿,你的奶多好啊,像珍珠一样,又多又好。是吧,小堇?
那个叫小堇的姑娘害羞地笑了。
和代:可是,那会儿还能分着点儿肉呢。
伸子:是比现在强啊。不过,没事儿的,千万别担心哦。
伸子凝视着婴儿的小脸。
伸子:这孩子的名字,想好叫什么了吗?
和代:嗯。叫町子。笼町的町。
上小学的女儿小堇大声喊道——
小堇:和我们老师的名字一样,町子老师。
伸子回头看看小堇。
伸子:哎呀,小堇,你是天神小学的吗?
小堇:是啊。
伸子:我认识你们町子老师,怎么样?是个好老师吧?
和代:是个又年轻又漂亮的老师呢。
小堇跑到和代身边,在她耳边说悄悄话。
和代:你又来了。
伸子:怎么了?
小堇:嗯,小黑喜欢我们町子老师。
伸子:是吗?
和代:这孩子,又乱说。这样说对老师不礼貌。
伸子:小黑是个什么样的老师啊?
小堇:个子高高的,声音很好听。
伸子:歌唱得好吗?
小堇:不好。他声音很好听,可是唱歌总跑调。
小堇笑了。
和代:好了,赶紧上那边去吧。别在这儿叨叨了。
小堇笑着跑走了。
婴儿大声哭起来。
56.福原家客厅(夜晚)
伸子坐在矮桌前,记录病人日志。
房间里能听到喧闹的虫鸣。
浩二:妈。
伸子抬起头,发现高中生打扮的浩二沾在房间门口。他穿着白底蓝纹的和服,外面套着裤裙,头上戴着镶白线的帽子。
伸子不由得笑了。
伸子:啊,好怀念啊。这本来是你哥哥穿小了的旧和服,可你穿着好像更好看呢。
浩二一听,来了劲头,双手叉腰摆起姿势来。
大鼓声响起,浩二身后站着一大群高书生,大家齐声唱起校歌。
合唱——
柳叶樱花相映衬
春日繁似锦
少年男子雄心壮
恰如枝叶茂
伸子听得入了迷。
浩二坐到矮桌旁。
浩二:妈,您还记得吗?有一次,您和町子两个人坐火车到山口的高中来看我们的文化节。——有什么好笑的?
伸子笑着说——
伸子:你们礼堂里不是有好多表演吗?那个南洋舞蹈简直是胡闹。
浩二也笑了。
浩二:哦,那个啊。
伸子:一群男孩子在那儿跳舞,身上都用墨涂得黑黑的,腰上围着蓑衣,一边扭还一边唱《我的恋人》(注4),我仔细一看,原来里面还有你。简直太滑稽了,把人都傻死了。
浩二:后来的事您还记得吗?我们就那么一身黑墨地跑到操场上打闹去了,结果那天太阳暴晒,我本来皮肤就不好,让太阳那么一晒,浑身就跟着了火一样。
伸子:你的朋友跑过来找我,说“伯母,您快来一下”。我赶紧跟着过去一看,你正在水龙头那儿拼命地想把身上的墨洗干净,再看你身上的皮肤,全都被晒伤了,肿得通红,你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喊“疼死了,疼死了”。
57.操场,水池边(回忆)
浩二从头往下浇水。
身上的墨迹顺着水流一块块地往下掉。
浩二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58.福原家,客厅(回忆结束)
浩二:真的特别疼,那可是严重的晒伤。
伸子:大伙儿全都围过来,把我带的药膏往你身上一通乱抹。
浩二:您那会儿是真生气了,脸上的表情可吓人了。不过町子一直站在旁边笑着,脸红红的。当时我身上就围着一块兜裆布,连声喊着疼死了,疼死了,险些就要哭出来了。一想到这一幕全落在町子眼里,我就觉得一切都完了,我肯定要被町子甩了。那些日子,我绝望得饭也吃不下去了,天天躺在床上,课也不去上。
伸子:不过,你不是没有被甩吗?
浩二点点头。
浩二:过了几天,我收到一个包裹,里面装着烫伤药,还有一封信。信上说,你晒伤的地方好点儿了吗?希望这个药膏可以帮助你早日康复。等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希望你的皮肤能够恢复往日的白皙。
伸子:不错啊。
浩二:我好高兴啊。那一刻,我真的好开心。然后肚子一下子就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顿饭。结果被同学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浩二的表情一下子忧郁起来。
伸子:阿浩,你可不能哭噢。因为你一哭就会消失。
浩二点点头。
浩二:您跟町子说了吗?
伸子:说什么?
浩二:就是上次咱俩说的,让她把我忘了那件事。
伸子:还没。
浩二:要跟她说这些,您肯定也很难过吧?
伸子:不过,这些话早晚得说啊。
伸子把写好的日志收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町子的声音。
町子的声音:晚上好。
伸子:你来了。
伸子往旁边一看,浩二已经不见了。
町子打开门,走进房间。
町子:伯母,您可别吓着。我弄到小豆了,您看。
町子从提包里取出一个袋子,递给伸子。
伸子:哎哟,太难得了。你居然能搞到这个。
町子:您这儿有盆吗?
伸子站起身去找盆。
伸子:要是有点儿糖就好了。看来还是得找上海大叔啊。
町子:伯母,您听说了吗?邮费又涨了,涨了一倍呢。报纸上、广播里都在说呢。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伸子:看来这往后啊,活着也没什么好了。
町子:您可不能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像您了。
伸子:你瞧,我两个儿子都死了,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町子:您不是还有我呢嘛。
町子把袋子里的小豆全都倒进盆里。
伸子拿起桌上的眼镜,戴好后跟町子一起把小豆里的沙子往外拣。
伸子:我说,町子啊,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町子:什么事?
伸子硬起心肠继续往下说——
伸子:你不能就这样一直守着我和浩二啊。
町子停下手里的动作。
伸子:你以后还是得找个好人,跟他组建一个新家庭。
町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町子:伯母,我上次已经跟您说过了。我不会再嫁人了。
伸子仔细打量着町子。
伸子: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想再嫁人了呢?
町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了想,毅然开口道——
町子:这话我只跟伯母您一个人说。我以前有两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就在原爆的前一天,八月八日那天傍晚,从我们上工的三菱兵器茂里町工厂回来的时候,我、睦子还有立石,我们仨还像往常一样,走到宝町的那个路口那儿就要分手了,结果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睦子忽然用非常严肃的态度说,“我们可能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掉,所以,今天咱们就认真地告别一下吧。”然后我们就互相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再会,明天见,请多保重。”说完我们仨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伸子:结果第二天早上,你因为肚子疼请假了,是吧?
町子:八月九日那天,睦子和立石都死了。她们被工厂的天花板压在下面,惨叫着“救命,救命”,就这么死去了。我曾经找睦子借过一块手表,是瑞士造的,可漂亮了。我一直想要把表还了,可一直也不敢去她家,后来,又过了好几个月,我终于下定决心去了她家。我跟她妈妈说,我是来还表的,她妈妈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就像这样,搂着我说,“你没事儿,太好了。”可是,当她听说我是因为肚子疼没去上工的时候,马上就把我松开了,然后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我说,“要是我们家睦子那天也肚子疼就好了。”一想到睦子和立石,我就觉得对不起她们。我活着就己经很对不起她们了,更别说还要去嫁人,还要过上幸福的生活,那样我是会遭报应的。
町子抱起盆走到流理台前,用笊篱哗啦哗啦地筛着小豆。
町子:我是浩二的妻子。这就够了。
伸子:不行啊,这样可不行。你这样做,浩二根本不会开心的。浩二肯定希望你能嫁个好人,过得幸福。所以,你还是得找个好人啊。
町子:没有这样的人。您别再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了。
町子打开水龙头,怒气冲冲地开始洗小豆。
伸子:你别生气啊。对了,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吗,你们学校里有位同事,就是那个听着门德尔松给听哭了的老师。不知怎么,我觉得那个人就挺好的啊。
町子的脸红了,她望着伸子问道——
町子:您为什么要提那个人呢?——他确实是个好人,不过仅此而已。
町子使劲儿搓洗着小豆。
伸子:假如说,我只是打个比方啊,假如有一天,你碰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你们结了婚,还生了一大群孩子——
町子打断了伸子的话。
町子:我不会这么做的。
伸子:求求你了,先听我把话说完。将来你们的孩子能在妈妈当老师的学校里上学,这不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吗?
町子:伯母,您别再说了。
伸子:不管怎么样,如果你碰到了这样一个人,请你一定要把浩二忘掉,你要为自己的人生好好想一想。浩二肯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町子:不会的。如果我那样做的话,浩二一定会生气的。
伸子摇了摇头。
伸子:不会的,他绝对不会生气的。我是他妈妈,我最了解他了。你一定要好好考虑一下,好不好?
町子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
伸子:町子,你生我气了吗?
町子摇了摇头,她擦干净手,拎起提包。
町子:我要一个人好好想一想。再见。
町子打开门,黯然走出去。
伸子目送着町子走远。浩二出现在伸子身后。
浩二:妈,您跟她说清楚了吗?
伸子:我全按照你的要求跟她说了。
浩二:要是碰到合适的人,就让她把我忘了,和那个人好好过,您是这么说的吗?
伸子点点头。
浩二:町子她怎么说?
伸子:她说她要好好想一想,然后就哭着走了。
浩二:是吗?她哭了啊。
浩二强忍悲伤,猛地站起身。
伸子:浩二,你可不要哭噢。
浩二:放心吧,我不会哭的。
伸子:我总觉得很难过。就好像是不得不把自己的女儿送走一样。
伸子走进厨房,来到流理台前。
浩二:妈,您可得振作一点儿啊。怎么弄得好像是您失恋了一样啊。
伸子:是啊。我怎么能这么伤心呢?我这么说都是为了她好啊。
伸子打开水龙头,开始洗小豆。
浩二的目光从伸子身上转移到架子上摆放着的照片上。
其中有一张照片是浩二和川上教授一起拍的。浩二头上戴着学生帽,两人并肩站在一起。
浩二拿起那张照片。
浩二:这是川上老师啊。好想他啊。川上老师可爱喝酒了。
伸子:他还来过咱家一趟呢。当时家里就剩了一点儿配给的酒,全都用来招待他了。
浩二:第二天,川上老师把我叫到他的研究室,然后忽然大声跟我说,福原君,你妈妈真是个美女啊!那天晚上,我们又一起大喝了一场。川上老师一喝醉就会唱歌,唱他们母校的校歌。——武夫原头春草生,花香入梦中——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伸子低声说——
伸子:川上老师已经去世了,就在原爆那天。
浩二:什么?
伸子一边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豆倒进锅里一边说——
伸子:据说他当时正在上解剖课。他浑身上下都扎满了小玻璃碎片,就像用吸铁石吸上去的一样,当他走到滑石神宫的时候,身上已经全都是血了,虽然护士尽力救治了半天,可是川上老师好像已经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他问护士有酒吗?护士把消毒用的酒精掺了点水给他喂进嘴里,没想到,他整个身子都翘起来了,难受得不得了。
浩二:这叫Trismus,是咬肌痉挛。可痛苦了。
伸子:川上老师又求护士给他喉咙里插根管,护士哭着答应了,可是痉挛还是停不下来。川上老师凄凉地笑着说“看来还是不行啊”,然后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我是在宣布战败的八月十五号那天听说的。你还记得吧?有个叫吉冈的护士阿姨。是她上这儿来告诉我的。吉闪阿姨去年春天也去世了。她也是个基督徒,人长得可漂亮了。
伸子说着说着,忽然听见浩二放声大哭。
然后,浩二哭着消失了。
59.教堂,门外
一座建在丘陵地带的小教堂。
晚秋时节,暖洋洋的日光照在白色的墙壁上。
身穿和服的老人一边晒太阳一边哼着摇篮曲哄孩子。
教堂里传来唱圣歌的声音。
60.同上景,教堂内
室内铺着榻榻米,教堂里布置得很简朴。
几十位信徒正在做礼拜。他们跪立在地,在风琴的伴奏下齐声颂唱圣歌。
伸子头上罩着面纱,也跪在信徒中间。
伸子忽然停止歌唱。她手捂着胸口,表情十分痛苦。
身边的富江慌忙招呼道——
富江:伸子,你怎么了?
伸子瘫坐下来。
有几位信徒回过头。
富江跪在伸子身旁,抚摸着她的后背。
伸子:——对不起,我这么待一会儿就没事儿了。
其他人又都回过头,继续颂唱圣歌。
富江:你最近可是瘦了不少——你好好吃饭了吗?
富江不停地抚摸着伸子的后背,伸子强忍着胸痛。
61.坡道
天空阴沉沉的。
树上的枯枝随风摇动。
已经到年底了。
邻居家的门前摆着简单的松木装饰,风一吹,松木随风摆动。
上海大叔抱着一堆东西走来,他身上穿着驻军的大衣,看上去很暖和。
62.福原家,客厅
伸子正在做大扫除。
厨房的炭炉上坐着一口锅,锅里咕嘟咕嘟作响。
上海大叔推开门,探进头。
上海大叔:你好。
伸子放下抹布。
伸子:哎呀,您来了。
上海大叔一屁股坐到地台上。
上海大叔:哎哟,真要命,真要命。年底最忙的这两天进了局子了,足足待了一个星期。
伸子大吃一惊。
伸子:进局子了?是被警察给抓了吗?
上海大叔:我本来打算串通好船员,从停在海边的船上弄点儿油下来的,结果被几个坏心眼的搭档给告发了,水上警察开着快艇、响着警笛就冲过来了。虽然我跳下海逃走了,可最后还是在岸边被警察逮着了。我是人也感冒了,油也都被没收了。
伸子:真够呛啊。现在没事儿了?
上海大叔: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我哪能因为这点儿小事就完蛋了啊。
上海大叔从包里往外掏出好多东西。
上海大叔:我拿了点黑豆来。过年哪能没有这个啊。还有点儿鱼糕。
伸子急忙走到上海大叔身边,跪坐下来。
伸子:我说,他叔啊,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已经不再吃这些黑市弄来的东西了。前一阵子,不是有个法官宁可饿死也不肯从黑市上买东西吗?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认真的人,我怎么能自己在这儿享受呢?我也是一名日本人啊。
上海大叔:你别说得这么严重嘛。要知道,这个国家里,干坏事儿的人可海了去了,和他们比起来,我这点儿事根本就不算事儿。
伸子:求求您了,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吧。儿子也教训了我一顿呢,让我以后再也不许跟您买东西了。
上海大叔脸色一变。
上海大叔:儿子?你是说浩二吗?
伸子点点头。
上海大叔不可思议地问道——
上海大叔:浩二不是已经死了吗?
伸子掩饰道——
伸子:他是给我托了个梦,在梦里说的,让我以后再也不许买黑市上的东西了。所以,求求您了,把这些东西卖给别人吧。
上海大叔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低声嘀咕——
上海大叔:他要是还活着的话,肯定是个特严肃的人,这么说说也就算了,可你这儿子都已经死了,你怎么还这么听话呢?
伸子:对不起。
上海大叔:那我就把这些都丢到那儿,等着喂猫吧。
伸子:那可不行啊。
上海大叔无奈地把货物装回包里。
上海大叔:对了,我差点儿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浩二不是有好多唱片吗?现在还在吗?
伸子:在啊。
上海大叔:我最近一直盘算着,想在思案桥附近开个咖啡馆。音乐咖啡厅。听说现在东京可流行这个了。能不能把浩二的唱片卖给我。我会出个大价钱的。
伸子:这可不行。我要是卖给了你,浩二非跟我急不可。
上海大叔:跟你急?是在梦里吗?
伸子:是啊。您的心意我很感激,不过唱片我是不能卖的。等我死了,这些唱片我打算捐给大学。浩二肯定也希望我这么做。
上海大叔神情古怪地观察着伸子的表情。
上海大叔:我说,伸子啊,你的身体没事儿吧?
伸子:怎么了?
上海大叔:你还是去看一趟大夫吧。钱的事儿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了。
伸子:谢谢您。浩二也一直在为我担心呢。
上海大叔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上海大叔:我知道了。您就别再跟我提浩二了。还是好好保重身体吧。等过完年我再来看你。
伸子:谢谢您。
上海大叔仓皇地跑出门,脚步慌乱。
63.坡道
上海大叔从福原家走出来,与隔壁院子前的富江打招呼。
上海大叔:富江太太。
富江:您好。
上海大叔:我想跟您打听一下,福原家的伸子最近是不是有点儿不大对头啊?
富江:我也一直在担心呢。最近她精神一直不大好呢。
两人忧心忡忡地望着福原家的房子。
富江:大叔,您那儿有没有什么过年用的东西啊?
上海大叔:黑豆倒是有点儿。
富江:哎呀,太好了!快进来让我看看。
上海大叔走进富江家。
町子从坡道下面走上来。
她身边跟着一位年轻男子,手里拄着拐杖,走路的时候动作不太利索。
64.福原家,客厅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除夕新闻。
伸子把药瓶里的药倒进杯子,苦着脸喝下去。
门外传来町子的声音。
町子的声音:您好,我是町子。
伸子连忙应答。
伸子:你来了。
町子打开门,神色紧张地走进屋。
町子:伯母,一直没过来给您帮忙,真对不起。过年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伸子:我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就是打扫打扫卫生,再做两三个菜就完了。
町子:我弄到了一点儿做年糕的米,昨天在家里捣了点儿年糕。做得不太多,不过应该够您煮碗年糕汤,再做个供品。
伸子:哎呀,太谢谢你了。这才算是有点儿过年的样子了。
町子坐在地台上,面有难色地说——
町子:真抱歉,我好久没来了。
伸子:来了就好。你这总也不来,弄得我直担心,町子别再是生我气了吧?没有吧?
町子摇了摇头。
町子:我没有生气。其实我今天带了个人来,我还怕会惹您生气呢。不,就算会惹您生气,我也要把他带来。
伸子:谁啊?
町子:您会见他吗?
伸子困惑地点点头。
町子下定决心般站起身,打开门,向外面招了招手。
拄拐杖的青年黑田正圀走进屋。
伸子赶忙端正坐姿。
町子:这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黑田正圀。
正圀: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正圀低头致意,动作有些不太自然。
町子:其实,伯母,我已经和他——
伸子点点头。
伸子:订婚了?
町子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
伸子:是吗,恭喜你了。你们这是特意来告诉我的吗?
町子:嗯,他说无论如何也要来跟您打个招呼。
伸子:你已经知道浩二的事了吧?
正圀:是的。是町子告诉我的。
伸子:那,要不要见见浩二?
正圀点点头,然后坐到地台上,把鞋脱掉。
伸子在前面领路,正圀在町子的搀扶下,双手撑着地,拖着膝盖,来到照片前。
伸子用手指着照片。
伸子:这孩子就是浩二。町子的爱人,以前的。不过,要是浩二知道町子和你在一起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伸子擦了擦眼泪。
正圀在照片前双手合十默祷。
他双手扶地,向伸子低头鞠了一躬,然后在町子的搀扶下跪着回到地台前。他的动作显得很笨重。
正圀穿好鞋,扶着拐杖站起身,对伸子说道——
正圀:伯母,等过完年,我再过来和您好好聊一聊。今天我们就先告辞了。
伸子:您是姓黑田吗?
正圀:是的。
伸子:那个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到家乡后,一边听门德尔松一边流眼泪的老师就是您吧?
正圀:是的。
伸子:太好了。
正圀慌忙擦干眼泪。
伸子:黑田先生,町子以后就拜托您了。
正圀:好的。请您转告浩二,我这一辈子都会好好爱护她的。
伸子:谢谢您。浩二听到您这么说,一定会很开心的。不,他现在肯定就很开心。
正圀再一次郑重地低头行礼,然后在町子的搀扶下走向门口。
町子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町子:伯母,祝您新年快乐。
伸子:你也是。
町子欲言又止地望着伸子,她忽然走到伸子身边,抱紧伸子,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町子:对不起。我该怎么向浩二道歉呢——
伸子:好啦好啦,这不挺好的嘛!你一定要幸福噢。
町子点点头。她擦了擦眼泪,又回到门口,扶着正圀走出。
伸子换上木屐,来到门外,目送二人远去。
65.坡道
町子和拄着拐杖的正圀迎着冷风走上坡道。
二人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伸子站在门旁,低头行礼。
二人低头回礼。枯叶飞舞,二人越走越远。
太阳已经要落山了。
66.福原家,浩二的房间(夜晚)
伸子把一小碟供品年糕摆放在浩二的书桌上。
桌上一直摆着一张浩二与町子的合照,伸子把照片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着。
伸子:这张照片,还是先收到抽屉里吧。
伸子打开抽屉,把照片放进去。
伸子关上灯,走出房间。
67.同上景,客厅
伸子疲惫地走下楼。
身着厚外套的浩二笑眯眯地站在客厅里。
伸子:哎呀,你来啦。
浩二:妈,我今天去看电影了。反正我现在想进哪家影院就进哪家影院。
伸子:是啊,真不错。
浩二:这片子太棒了,是一部英国电影,叫《亨利五世》。画面是带颜色的。好像是用彩色胶片拍的。据我所知,美国和欧洲的彩色电影技术都在进步,要不了多久,电影就会从黑白进入到彩色时代了。妈,您最近看什么电影了?
伸子一边打开柜子取出被褥,一边回答道——
伸子:《美国交响乐》。长崎中心剧场里坐满了人,我是坐在过道上看的。
浩二:不过那个片子很好看吧?里面那首格什温(注5)的《蓝色狂想曲》简直太棒了。我都听入迷了。那种电影,战前是没有的吧?美国这个国家真是奇怪。他们能拍出那么了不起的电影,居然也会投掷原子弹。妈,您还好吗?您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啊。
伸子停下铺床单的动作,抬头望着浩二。
伸子:你去看电影的时候,町子来过了,两个人一起来的。
浩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浩二:两个人?
伸子:你已经猜到了吧?就是你一直盼着能给町子带来幸福的那个男人。
伸子窥探着浩二的脸色,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伸子:说是已经和町子订婚了,过来跟我打个招呼。
浩二忿忿地将目光从伸子身上移开,心烦意乱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伸子不由得捏了一把汗,紧张地注视着浩二。
浩二嘴里蹦出几个字。
浩二:订婚?有那么个人吗?
伸子:有的啊。
浩二:是个什么样的人?
伸子:他在战争中负了伤,没了一条腿。现在每天拄着根拐杖,行动不是太自如。不过,是个很好的人。
浩二:很好的人?怎么个好法?
伸子:反正是个好人。我是打心眼里觉得他不错。这个人是值得信赖的。
浩二浑身无力地坐在榻榻米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浩二:要是您这么说的话,那应该是没问题了。町子应该会幸福的吧?
伸子:一定会的。听说那个人也是个小学老师,还特别受孩子们的欢迎呢。
浩二:那他肯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吧?
伸子:刚好相反。是个特别严肃的人。又稳重又安静,可不像你这个话痨。他是个很能让人放心的人。
浩二落寞地苦笑了一下。
浩二:我是个话痨吗?
伸子:那当然了。你在家的时候,一天到晚“妈!妈!”地叫我,只要我不回话,你就一直叫个不停。我常常觉得,你是不是把这辈子要喊的“妈”都已经喊完了啊。
浩二:您说什么傻话呢。
浩二悲戚地低下头。
伸子窥探着浩二的表情。
伸子:怎么了?难受了?不过,你要忍住啊,浩二,你是男孩子嘛。
浩二抬起头。
浩二:您肯定以为我要哭了吧?不会的,我不会哭的。只要町子能够幸福就好。我相信您的判断。
伸子点点头,松了口气。
伸子:说得真好。真是个好孩子。浩二啊——放心吧,那姑娘一定会幸福的。她又聪明又温柔,将来肯定是个好妈妈,一定会生好多好多孩子。
伸子的眼眶里浮起泪水。
浩二:您怎么哭了?
伸子擦了擦眼泪。
伸子:她一定会幸福的,而且,早晚有一天,她会把你给忘了的。
浩二:那就对了。她必须得把我忘了才行。
伸子:可是,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能获得幸福呢?要是你们俩能换换就好了。
浩二厉声斥责道——
浩二:妈,别说了。别再说这种话了。这一点儿都不像是您会说出的话。
伸子: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妈妈是个坏人。真是个坏人。我居然会嫉妒那个姑娘。——浩二,我累了,让我歇一会儿吧。
伸子躺进被里。
浩二心疼地望着伸子。
浩二:是啊,您好好歇歇吧。妈,您脸色不大好啊。没事儿吧?
伸子把被子拉到胸前。
伸子:没事儿的。晚安。你明天再来吧——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阿门。
伸子闭上眼睛。
浩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伸子的脸庞。
浩二:那,晚安了。
伸子动了动手指作为回应。
浩二站起身,正要走出房间,忽然他停下脚步,返回到伸子身旁。
伸子一直一动不动地躺着。
浩二走过来,蹲在枕头旁,望着伸子沉睡的面容。
浩二:妈,妈。
伸子微微睁开眼。
伸子:你还没走啊?
浩二:我可能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伸子大吃一惊,慌忙坐起身。
伸子:为什么?那可不行啊。我不刚跟你说了吗?町子己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总往这儿跑了,所以你以后每天都要过来啊。要是没有你,我该多寂寞啊。好不好?求求你了。别再说什么再也不来了这种话了。
浩二忽然笑了。
浩二:不要紧的,妈。
伸子:什么不要紧?
浩二:就算我不来这里了,您还是会和我在一起的。今后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伸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浩二:因为——
浩二紧紧盯着伸子的脸。
浩二:您听好了,妈,因为您己经到我们这个世界里来了。
伸子原本一直茫然地望着浩二,听完这话,她的脸上一下子充满生气,欢欣无比。
伸子:那,我们今后永生永世,永永远远都可以在一起了?
浩二用力地点头。
浩二:是的。
伸子:我好开心啊——妈妈好开心啊。
浩二伸出手。
伸子也伸出手,紧紧抓住浩二的手臂。
浩二一把把伸子扶起来。
浩二:妈,抓紧我。好了吗?那,我们出发吧。
浩二抱起伸子,慢慢向外走去。
伸子把头贴在浩二的胸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两人的身影静静地消失在墙壁里。
外面传来“当当”的敲门声。
随后响起富江和上海大叔的声音。
富江的声音:伸子太太,晚上好。
上海大叔的声音:是我,我是上海大叔。我又来了。我开门喽。
门被拉开,富江手里端着一口锅,上海大叔手上捧着一个提盒,里面装着中华料理,两人吵吵嚷嚷地走进门。
富江:哎呀,您已经睡了吗?打扰您了。我做了点年夜面,想着给您分一点儿的。他大叔说您看着没什么精神,我也怪担心的。
上海大叔:我在中华街上搞到了点炖猪肉和烩面,想让您过年的时候尝尝——
富江往屋子里看了看,脸色一变。
富江:伸子太太——您不舒服吗?不好意思,我先进来了。
客厅里的灯一直亮着,富江脱了鞋,手撑着地台,小心翼翼地进了客厅。
富江:我说,伸子太太。
富江脸色大变,厉声叫道——
富江:——他大叔,不好了。
上海大叔甩开鞋子跑进屋,他把手放在伸子的额头上摸了摸,然后大声叫道——
上海大叔:大夫!我去叫大夫!
上海大叔跑下地台,飞快地穿上鞋,脚步慌乱地跑出房间。
留在房间里的富江呆呆地凝视着伸子的脸,伸子的脸上已经毫无生气。
富江喃喃低语道——
富江:你就这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了。——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富江的眼眶里满含泪水,她放声大哭起来。
天花板上吊着的电灯瓦数很低,电灯在半空摇晃着。
伸子躺在被子里,细细的手指上血色全无。
68.教堂里
圣诗班的成员饱含真情地唱着送葬圣歌。
亲戚和邻居们都聚在一起参加伸子的葬礼。
透过图案简朴的彩色玻璃,冬日柔暖的阳光照在每位来宾的身上。
伸子的棺木摆放在祭坛前。
伸子生前的照片上点缀着鲜花。
町子和正圀并排站在来宾的最前列。
町子不断地擦拭眼角的泪水。
来宾中还包括上海大叔,他站在人群中拼命想要忍住呜咽。
哀伤的葬礼中伫立着两个人的身影——伸子和浩二。
浩二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町子和正圀,泪水盈眸。
伸子看了看浩二,示意他快点儿离开,于是二人转身离去。
来宾中还包括和代和她的女儿小堇。小堇认出了伸子的身影。
伸子笑着向小堇挥了挥手。
小堇也笑着回礼,结果被和代训斥了一顿。
不久,教堂的大门打开,伸子和浩二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一片亮光中。
圣歌变成交响乐,同时,二人身边的世界变成美丽的天堂,色彩斑斓。
斑斓的色彩如云朵般变换,成千上万的人影隐约可见,伸子和浩二逐渐消失在那群人影中。
演职员表开始滚动。
字幕:谨以此片献给井上永志先生。
(全剧终)
注释:
注1:日本传统民家的建筑方式。土间与地面同高,比其他生活空间如客厅、卧室等要低。土间与屋外相连,是进出之处,设有拉门。进入土间不需要换鞋。——译者
注2:著名的英国钢笔品牌。——译者
注3:日本民间传统中,撒盐可以驱赶鬼魅,达到驱邪净化的目的。——译者
注4:1930年,日本演歌师石田一松创作的以南洋群岛为背景的畅销歌曲。——译者
注5:乔治·格什温(1898—1937),美国著名作曲家,写过大量流行歌曲和数十部歌舞表演、音乐剧,是百老汇和好莱坞的名作曲家。——译者
PS:本文译自日本《剧本》2016年1月号。——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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